六天後的夜晚,蘭德爾殿下的車駕終于抵達布利諾爾城,王都的居民已沉浸在夢鄉裡,青石闆鋪就的街道上空空蕩蕩,除了來回巡視的值夜衛隊,看不見行人。
王國的黃金騎士戈隆侯爵卻陪同紅衣大主教塞恩到王都的下城區迎接蘭德爾殿下。
維克多和塞恩大主教互緻問候,簡單寒暄幾句,約定明天上午去布利諾爾大教堂做禱告。
随後,他帶着幾名心腹手下,換乘輕便馬車,與戈隆侯爵一道,悄悄駛向鸢堡。
奧古斯特家的王宮簡直是用要塞和城堡建造的城鎮,維克多年幼的時候在裡面生活了好幾年,隻熟悉其中的一個角落,那裡有200多個小侍從在一起生活學習都不嫌擁擠。
維克多懷疑鸢堡能一次容納兩萬多人長期堅守,他現在很想登上最高處,眺望王宮的全貌,以驗證自己的猜想。
這麼做有失怒風劍聖的體面,而戈隆侯爵就在旁邊。
戈隆帶維克多走的是一條他不認識的巷道,兩邊的城堡石牆長年不見陽光,上面挂着墨色石苔,陰冷的氣流帶來石苔特有的腐敗氣味。
一路上,維克多沒發現王宮守衛,隻有他們幾個人腳步聲在黑暗潮濕的巷道内沙沙作響,氣氛顯得壓抑沉悶。
“登上兩邊的城堡也不是王宮的最高點。
”戈隆侯爵突然說道。
見到戈隆的那一刻直到現在,兩人都沒怎麼說話,這是因為蘭德爾殿下回來了,而羅蘭沒有。
維克多稍稍沉默,開口問道:“戈隆大人能猜到我的念頭?
”
戈隆沉聲說道:“這裡就像個迷宮,普通的騎士隻能沿着設計好的道路前進或後退,他們看不到四周的事物。
我借助魔芋藥劑,深入元素海,掌握了第三種超凡戰技,能夠體會殿下的念頭像風元素,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不甘束縛。
”
維克多說道:“不一定和元素親和有關,掌權者都想登高望遠,看清全局。
”
戈隆侯爵點點頭,說道:“掌權者共同的特征還包括喜歡身在高處看其他人于低處徘徊,看不清周圍,隻能按照預設的道路前進。
然而,預設道路并不容易,需要幾代掌權者共同努力,就好像鸢堡修繕700多年才有如今的布局。
”
“你看兩邊的牆壁,上面裝有好幾面水晶鏡子……白天,瞭望塔裡的衛兵能通過鏡子,察覺到這條道路上的動靜。
”
“羅蘭小的時候喜歡在這裡捉迷藏,她不知道自己根本藏不住……等她大了,又開始喜歡登上眺望塔監視這條道路,看看有什麼人會從這裡走,他們會幹些什麼?
”戈隆侯爵的臉上露出緬懷的笑容。
維克多頓了頓,淡淡說道:“是嗎?
”
戈隆收起笑容,鄭重說道:“殿下如果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去鸢堡的最高點,眺望奧古斯特王宮的全景……奧古斯特家族現在堅信殿下擁有這項權利。
”
維克多沒有說話,他登上鸢堡最高點隻要居高臨下環顧四周,就能掌握奧古斯特王宮的防禦布局。
隻有奧古斯特家族的核心成員才有登高眺望的權利。
奧古斯特家族的守護者戈隆向維克多發出登高邀請是因為怒風劍聖曾在風鈴鎮立下誓言,要維護鸢堡的正統王室地位和奧古斯特家族的皿脈傳承。
除非西爾維娅同維克多徹底決裂,否則她也要遵守維克多的誓言。
怒風劍聖和神靈騎士共同承諾奧古斯特家族的地位和傳承,鸢堡對崗比斯帝國的統治幾乎不可撼動。
而這一切是奧古斯特長公主的犧牲換來的。
無論羅蘭是否真的隕落,她在維克多最危險的時刻,毫不猶豫地全力援護是一個事實。
奧古斯特家族的長公主殿下并沒有坐視西爾維娅的伴侶,人馬丘陵的守護者死于傳奇獸人的反擊。
走出巷道,迎着皎潔的月光,維克多駐足原地,肅然說道:“我會的。
”
“這邊走。
”戈隆侯爵點點頭,帶着維克多等人拐進左邊的一片藥田。
他們穿過種滿各色草藥的田地,來到一處小型城堡的面前。
城堡的守衛打開大門,讓戈隆侯爵和維克多并肩走了進去。
小城堡裡的空氣彌漫着濃郁的藥水味道,維克多和戈隆侯爵繞過前廳的屏障,看見燭火通明的正廳有許多藥劑師正忙着調配藥劑。
“這是專門用來配置藥劑的秘堡,王宮裡還有三座。
托佛文大師在三樓,我們上去吧。
”
戈隆随口解釋了一句,引領維克多從旁邊的螺旋樓梯登上小城堡的三樓,一直走到甬道末端的房間。
幾名秘法衛士分布于房間的角落,而眼睛渾濁,面容蒼老的托佛文巫師坐在輪椅上,站在他身後的是一位紅發碧眼,成熟美豔的高階女騎士。
“艾瑞爾伯爵大人,原來你也是無面者的一員。
”維克多走上前,面帶微笑向曾經教導自己宮廷禮儀的老師打招呼道。
“殿下應該早就猜到我是無面者。
”身穿秘銀铠甲的艾瑞爾女爵行了個騎士禮,一雙妙目顧盼之間,打量了維克多的随從,她的目光最後落在夏洛特的身上,抿嘴笑道:“這位美麗的女士就是你的誓言騎士夏洛特?
”
夏洛特的容貌姿色其實一點也不輸給艾瑞爾女爵,但她欠缺艾瑞爾那種渾若天成的風情魅惑,相比之下頓時失色不少。
幾乎所有的白銀女騎士看見夏洛特和維克多都會針對性地施展魅力,看夏洛特的目光充滿了審視與挑釁。
這當然是高階女騎士在蘭德爾殿下面前的一種不自覺失态,夏洛特都已經習慣了,她暗暗運轉鬥氣,收束心靈,排除艾瑞爾女爵的精神影響,行了一個優雅的騎士禮後,安靜地站在維克多的身側。
維克多不在意女騎士之間的勾心鬥角,向老巫師撫兇施禮,溫言說道:“大師,您看起來精神不錯,我收鸢堡傳來的信函,十分擔心您的健康。
”
托佛文咧開沒有牙齒的嘴巴,無聲地笑了笑,說:“鸢堡傳訊給殿下,說我快不行了,這并非故意欺騙殿下……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不出意外的話,我還能再活八年。
不過,我的靈魂正在衰朽,很快就會失去智慧,遺忘大多數記憶,那和死亡又有什麼區别?
”
“趁我現在還有點用,和殿下見一面正是時候。
”
維克多對托佛文沒什麼感情,這個老家夥培養小男爵的月精靈皿脈也偷偷摸摸,如果維克多沒有成為殿下,他恐怕都不會現身。
稍微感慨了一下老巫師即将衰亡的現實,惋惜他的能力和智慧,維克多走到壁爐邊,伸手撫摸一個造型奇特的物品,興緻勃勃地贊歎道:“洛林真把它做出來了?
”
這是一座大型落地擺鐘,用幽暗森林的紅樹木料打造外殼,鑲嵌兩層透明水晶,下面是來回搖晃的紅銅鐘擺,帶動上層鐘面的兩根精金指針做轉圈引動。
維克多記得羅蘭身邊有個大腦袋侏儒弄臣名叫洛林,他是維克多目前所見最頂尖的能工巧匠。
為了讨好羅蘭,侏儒洛林不僅發明了音樂盒,還改良維克多關于明輪船的設計,采用聯動船橹取代轉輪,制造出更靈活快捷的飛魚船。
驚歎洛林的天賦和才幹,維克多把齒輪鐘表的原理告訴對方,希望他能制作出結構精密,用于計時的發條鐘表。
兩年後的今天,人類國度的第一個鐘表原型樣品擺在了維克多的面前。
“這東西太笨重,沒有水晶沙漏計時器好用。
”托佛文蒼老漏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剛開始出現的新事物都不會盡善盡美,就像蘭德爾領發明的草紙,目前隻能用來解決個人衛生問題,再有幾十年,經過工匠不斷地改良,草紙也許能夠用于書寫,且造價低廉。
獸皮信箋就會被新紙所取代。
”維克多解除對擺鐘内部的風元素洞察,轉身笑道。
走到沙發前坐下,維克多繼續說道:“它現在的确太大了,但這是一個開始……等鐘表縮小到能随身攜帶,它将在各個領域大放異彩。
比如,開拓戰争中的戰術配合,還有調配藥劑的準确計時。
”
托佛文呵呵笑道:“那倒挺實用的,可惜我看不到了。
幸運的是,奧古斯特家族後輩能用得上新紙和縮小的鐘表。
他們會感謝殿下的。
”
“他們更應該感謝洛林大師,以及您。
”維克多意有所指地說道。
侏儒洛林和他的侏儒兄弟是特殊的秘法衛士,由托佛文巫師培養。
某種意義上,溫布爾頓小男爵也得益于托佛文的培養。
“傳承有序才有今天的崗比斯王國,以及将來的崗比斯帝國。
”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椅上的戈隆侯爵接口說道。
托佛文巫師在藥劑學領域取得的非凡成就和鸢堡的積累也有莫大關系。
維克多點頭表示贊同,轉而吩咐道:“保羅,你過來和托佛文大師握下手,然後你們先到去休息室等我。
”
年青學者隐約感覺到主人所說的獎賞要落在這位老邁的藥劑師身上,他上前恭敬行禮,與托佛文輕輕握了下手,在得到主人的示意之後,和納爾森、卡裡古拉,以及夏洛特一道離開房間。
等了好一會,确定蘭德爾殿下的随從都已走遠,戈隆侯爵揮手讓房間内的秘法衛士全都退下。
托佛文大師沉吟說道:“剛剛那個孩子是殿下準備的實驗者?
您希望我做些什麼?
”
“不急,先看看這個”維克多擺了擺手,從随身口袋裡取出一封羊皮信箋,遞給老巫師。
托佛文拿出水晶放大鏡仔細浏覽信箋上的内容,滿臉驚訝地擡頭看了眼維克多,表情漸漸平靜,思考了一會,颔首說道:“這上面的記錄的内容和我剛剛用巫術觀測的皿脈結論基本一緻……殿下,您這是從哪裡得到的?
”
維克多搖了搖頭,解釋道:“我沒有找到和大師能力類似的巫師,信箋上記錄的内容來源于我自己的判斷……踏足聖域之後,我擁有了風元素洞察的超凡能力。
它不是高階騎士的元素感知,卻能深入探查現實層面的細微變化。
我以保羅為試驗素材,洞察他的内潛運轉,結合心靈皿脈領域的知識,推演他的皿脈狀況。
我今天請大師測試保羅的皿脈變化,再對比這份信箋,就可以驗證我的推演是否準确無誤。
”
戈隆侯爵突然問道:“維克多,你想承繼托佛文大師全部的藥劑學研究成果?
”
維克多念頭閃動,既驚又喜,表情十分誠懇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确實想要托佛文的傳承。
托佛文和戈隆侯爵相視一笑,靠着椅背,慢悠悠地說道:“殿下,如果我說你也是無面者,顯得無禮又狂妄。
但最初的時候,我确實把你當成無面者的成員……其實我心裡清楚,月精靈皿脈貴族是西爾維娅最好的伴侶,何況約克家族有高階女騎士,隻要有一絲希望,西爾維娅都要嘗試培養狂風騎士的皿脈。
無面者把你送給西爾維娅,她就不可能放棄你,而我更害怕觸怒西爾維娅,所以你隻是個單純的月精靈皿脈貴族,無面者沒有在你身上留下任何控制手段,唯一和約克家族談判的底牌僅僅是讓他們的高階女騎士有機會孕育你的後代。
”
“威廉姆斯曾經試圖布局,把你重新召回無面者……呵呵,他的想法太冒險,我和戈隆都持反對意見。
如今殿下已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人類國度最頂尖的聖域強者,赫赫有名的怒風劍聖,您在風鈴鎮立下誓言,也算是奧古斯特家族半個守護者。
”
“我早就已經想好了,我準備把我所有的筆記原本全部交給殿下,裡面除了有藥劑學方面的知識,還記錄了我聽到的魔鬼呓語,有些是藥劑和皿脈的法則奧秘,有些則是無法理解的破碎話語……憑殿下的超凡智慧,或許能從中找到有價值的信息。
”
維克多不禁動容,躊躇片刻,問道:“大師需要我做什麼?
”
戈隆侯爵接口說道:“洛林的兄弟格林目前在蘭德爾領研究心靈戰士的秘藥,他的藥劑學成就一點也不輸給托佛文大師。
我相信以殿下的超凡智慧和洞察天賦,很快就能在心靈藥劑學領域超過格林,我們打算派遣宮廷藥劑師去蘭德爾領建造秘堡,共同研究心靈藥劑學和心靈皿脈秘法,雙方完全共享研究成果。
”
維克多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同意合作,在秘堡範圍之内完全共享研究成果,鸢堡可以派遣秘密騎士監督秘堡的事務……嗯,高階女騎士就算了。
”
艾瑞爾聽了維克多的話,不禁翻了個妩媚的白眼,掩嘴笑道:“殿下可真無情。
”
維克多早就習慣了被高階女騎士調戲,隻說道:“我打算在鸢堡住一段時間,有幾個關于心靈皿脈天賦的設想需要托佛文大師的支持。
”
“殿下,這是我的榮幸。
”托佛文點點頭,伸手道:“讓我再看看殿下現在的皿脈狀況。
”
維克多探出左手讓托佛文握住,隔了一會,看見老巫師臉上的溝壑變得更加深重,便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
“唉……”托佛文搖了搖頭,苦笑道:“殿下這麼快踏足聖域,我收到消息就懷疑您的皿脈又發生了未知異變……我的确沒有猜錯,您的皿脈現在超乎想象的強大,我為翠絲莉女士準備的孕育藥劑全部失效了……殿下,我很抱歉,她為你孕育後代的機會微乎其微,我再重新調配孕育藥劑也已經來不及了,我太老了……約克家族購買藥劑的42萬金索爾,我們會退還給西爾維娅殿下。
”
維克多怔了怔,想起米勒神父說過他會有四個子女,這才明白并非自己隻能生育四個後代,而是将來他隻會有四個孩子。
他暗自歎息,擺了擺手,起身告辭:“沒關系,那點錢現在對西爾維娅不算什麼,就免了吧……夜深了,我想去看望凱瑟琳母女,我們明天有時間再接着談。
”
“殿下請便。
”
離開托佛文大師,維克多站在甬道回頭看了房門一眼,對身旁的戈隆侯爵輕聲說道:“我不相信羅蘭隕落了……”
戈隆沉默片刻,聲音低沉地說道:“我也不願意相信,但崗比斯王國确實失去了羅蘭.奧古斯特長公主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