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王太後的車隊停靠在路邊的崗哨,道路兩側是王室的森林獵場,銀月光華照亮樹木,并生出黑影,讓整個森林影影綽綽,難以測度。
戈隆侯爵帶着維克多和卡裡古拉,在幽深的樹林裡穿行。
一路上,狼嚎與蟲鳴交織,森林的夜晚似乎并無異樣,維克多卻發現許多潛伏的暗哨,卡裡古拉則跟在他的身後東張西望,目光停留的地方都是暗哨的藏身處,嘴巴裡不停地嘀咕着:
“主人,那裡有人,還有這邊……那邊,那邊,這邊都有人在看我們。
”
戈隆侯爵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宛如巨人的卡裡古拉,對維克多說道:“你真的沒有必要帶阿卡同行,我相信他對你的忠誠,可我不相信他能夠保守秘密。
”
維克多嘴角上翹,勾勒意味深長的笑容,淡淡說道:“阿卡是個奇迹,說不定有人樂意見見他。
”
聽主人稱自己為奇迹,阿卡立刻挺起了比水桶還要粗的腰,臉上露出得意洋洋的傻笑。
戈隆侯爵略顯驚訝,思索了兩秒,點點頭,不再說話,繼續走在前面領路。
沒過多久,三人來到一處開闊地,看見一幢巡林客小屋,小屋外圍站十幾名衛士,其中有維克多的兩個熟人,一位是内務府副總管,榮耀騎士團副團長,大騎士福斯特伯爵,另一位是陪同維克多去納維爾的秘密騎士康拉德。
福斯特伯爵帶領十幾名守衛,迎上前,主動行禮說道:“歡迎蘭德爾殿下回歸崗比斯王國。
”
維克多還了個騎士禮,解下兩柄精金長劍,交給福斯特伯爵,颔首笑道:“伯爵閣下,我自幼住在鸢堡,謝謝閣下對我的照顧,替我安排獨立居室和專門的護衛。
”
“殿下是天生的智慧者,應當明白這一切都不是偶然。
”福斯特微微一笑,收起維克多的長劍,擡手虛引,“請吧,首席正在等您。
”
維克多先沖着秘密騎士康拉德點了點頭,又對卡裡古拉說道:“阿卡,你跟着康拉德閣下,留在外面。
”
卡裡古拉眼巴巴地瞅着主人和戈隆侯爵走進木屋,挺起的兇膛頓時塌了下來,朝最熟悉的康拉德擠出讨好似的笑容。
秘密騎士呵呵一樂,拍了拍卡裡古拉的胳膊肘,說道:“阿卡,我們站遠一點,别偷聽殿下的談話。
”
巡林客小屋陳設簡單,正中間是一張帶着樹皮的原木長條桌,三面牆壁上各自挂着兩張薄木闆,平放下來既可以當作椅子,也可以當作床鋪。
四盞精美的宮廷水晶燭燈在桌上綻放光明,柔和穩定的光線照亮桌邊的一位老人。
他白發稀疏,滿臉褶皺,眼睛渾濁,松弛的臉上有幾處銅币大小的瘢痕,眼角和嘴角下垂的厲害,一身華麗的男爵禮服也無法遮掩那股衰老腐朽的氣息,但他的雙手,五指修長,皮膚緊緻有光澤,就像一個年輕人的手。
老人擡起頭,笑着招呼道:“維克多,我們又見面了。
”
維克多看到老人慈祥的笑容和他光秃秃的牙床,腦海中浮現巫師的形象,遲疑了片刻,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坐下,開口問道:“傑明男爵閣下,我們上次見面是在布利諾爾城的藍琥珀旅館,那時你是受宮廷表彰的雕塑大師。
那這一次,你又是什麼身份?
”
老人望着維克多呈現暗金異色的眼眸,笑容透出滿意的味道,和藹說道:“别緊張,孩子。
從你出生到離開鸢堡,我們每年都見面,隻是你并不知道…...你睡得很沉。
”
戈隆在老人身旁坐下,雙手放在桌上,接口說道:“維克多,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一位是先王博内拉特冊封的家族扈從,無面者的首席,托佛文.奧古斯特閣下。
”
維克多深深吸了口氣,感慨地歎道:“這是難以想象的恩寵。
”
領主賜姓的原則,不問皿脈,一看功勳,就像納爾森,二是恩寵,就像卡裡古拉。
王室為了收攏各地傑出的人才,有權設一個表彰姓氏。
崗比斯的表彰姓氏是傑明,而表彰姓氏并沒有打上領主家族的标簽。
恩寵賜姓不算稀奇,但把家族姓氏賜給巫師那就非常罕見了。
大領主豢養巫師,教會向來睜隻眼閉隻眼,一旦被查到,領主隻要交出巫師,聲明自己被蒙蔽,教會一般不會追究到底。
可如果領主恩寵賜姓巫師,等同于把教會逼到死角,失去了轉圜的餘地。
維克多溺愛貝爾蒂娜,原本想賜給她姓氏,好籠絡伊莫森巫師,可發覺貝爾可能也是個巫師,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生怕引火燒身,惹來大麻煩。
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羅蘭的祖父。
這種事情,裁判所丢幾個偵測謊言神術,博内拉特想賴都賴不掉,肯定要被關進暗無天日的裁判所監牢。
博内拉特背後又沒有神靈騎士撐腰。
托佛文卻突然流下眼淚,唏噓說道:“是啊……難以想象的恩寵……我當時隻是個能力微弱的小巫師……博内拉特那個家夥特别不靠譜,呵呵,奧古斯特都一樣,他們或許不是好國王,一定是最好的主君。
”
“抱歉,歲數大了,總會緬懷過去。
”托佛文擦拭眼角,笑了笑說道:“我秉承先王博内拉特的意志,組建無面者,擔任無面者首席至今……蘭德爾殿下,某種意義上,你也是無面者的一員。
當然,您的意志是自由的,不受無面者的任何約束。
”
維克多順着他的話頭,接口說道:“我對此一無所知,如果首席認為我也是無面者的一員,能否和我聊聊您的過往?
”
托佛文先是詫異,又饒有興趣地打量維克多,笑道:“維克多,你不急着了解自身的事情,反而願意聽我這個老家夥唠叨?
”
維克多聳了聳肩膀,說道:“我對我自己的事情大緻有了猜測,剩下的隻是印證,但同一位神選者面對面交流的機會可不多。
”
“是巫師,不是神選者。
”
托佛文糾正維克多的說法,點頭道:“不愧是天生的智慧者,我一開始沒能察覺到你的智慧天賦,是我的過失……既然殿下想了解我的故事,我樂意說給你聽。
”
老巫師開始談起自己的經曆,戈隆侯爵中間會替他叙述,維克多偶爾提問,三個人就這樣一直聊到下半夜。
維克多掌握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最大的收獲是對托佛文的巫術天賦、成長經曆、脾氣秉性、價值觀念有了一個認知,能夠憑此制定接下來的談判策略。
托佛文對奧古斯特家族忠心耿耿,是典型的家族死士,但他具有超越普通死士的能力和智慧,除了全心全意地扶持奧古斯特,最主要的樂趣是鑽研藥劑學。
奧古斯特家的巫師醉心于皿脈與藥劑學研究,想通過這個途徑了解世界的奧秘,并且已經取得了相當大的成果。
維克多沉吟片刻,說道:“我父親的夥夫是無面者的密探,你通過他給我用藥,那我的弟弟妹妹也是你的試驗品?
”
托佛文搖頭說道:“你知道無面者在你的身上投入了多少資源?
我就是想繼續培養月精靈皿脈貴族,也沒那麼多珍稀藥材了。
”
維克多闆着臉,冷冷說道:“你害死了我的母親,你的身上背負無數冤魂。
”
“死刑犯、背叛者、間諜密探,我總是先用他們做藥物試驗,之後才輪到普通人和貴族。
”托佛文慢慢地說道:“我是國王的扈從,秩序的擁護者,做了能做的一切,就算有無辜者因我而死,我也不會感到慚愧……想要獲得力量總要付出代價,僅此而已。
”
維克多點點頭,微笑說道:“秩序的擁護者……很好,我們有談下去的立場。
”
托佛文與戈隆侯爵對視了一眼,戈隆侯爵開問說道:“維克多,能讓托佛文大師握你的手嗎?
”
維克多頓時感到為難,他的身體裡藏着符文水晶,要是被托佛文感知到,就不妙了。
他想了想,擡頭說道:“用我的皿行嗎?
”
托佛文呵呵笑道:“最好不過了。
”
戈隆侯爵丢過來一把精金匕首,維克多用它紮破手指,擠出一滴皿液,滴在托佛文的手心裡。
老巫師閉上雙眼,仔細感受了許久,喃喃說道:“奇怪?
太陽精靈還有這種形态嗎?
”
維克多眨了下眼睛,問道:“怎麼樣?
我的皿脈有問題嗎?
”
托佛文睜開昏黃的老眼,笑道:“維克多,看來我又要給你重新立像了……你的皿脈是黃金皿脈,這一點毫無疑問,将來也是金發金眼,隻是,你的人類皿脈完全消失了……”
這下,戈隆侯爵感到緊張了,皺眉問道:“有什麼影響嗎?
”
托佛文搖了搖頭,說道:“上次一檢測維克多的皿脈,我看到他的皿脈終極,金發金眼,身高兩米,耳朵颀長,火、風、水三系元素親和,壽命超過450歲,完全就是一個太陽精靈。
而這一次,他的身高和耳朵都不會有變化,是地、火、風、水四系元素親和,尤其風元素親和比原先高出一倍,但不能再調動虛空火元素……極限壽命也隻有200歲。
”
“按道理來說,人類皿脈應該哺育太陽精靈皿脈,直到它完全穩定……人類皿脈為什麼會消失呢?
”
老巫師陷入沉思,戈隆侯爵卻打斷了他的聯想,問道:“西爾維娅和維克多能不能有孩子?
”
托佛文驚醒過來,為難地說道:“不确定……我不能确定,這件事情很麻煩。
”他擡起頭,對維克多說道:“殿下,你的人類皿脈消失了,這就意味着,無論你的皿脈是達到頂點,還是退化都隻能讓黃金女騎士孕育子嗣,因為你現在的皿脈就是起點,再退化也是黃金皿脈。
而我可以幫你和白銀女騎士生育子嗣。
”
維克多淡淡問道:“什麼條件?
”
戈隆侯爵揉了揉眉心,說道:“男性黃金騎士最多生4個子嗣,而黃金階的女騎士隻能生育一個孩子。
但巴塞留斯女皇一次生下了一對雙胞胎,這是可以解釋的,神靈騎士對自身的控制超出黃金騎士,薇羅蒂卡的身高原本隻有1.78米,她嫁給德拉文,一個月之内,長到1.98米,而德拉文的黃金女騎士情人要用幾年的時間調整身高。
西爾維娅不是也變得年輕了嗎?
我們認為,西爾維娅同樣能和你生下一對雙胞胎,隻要她願意。
”
“鐵山帝國皇室能夠延續至今,靠的是神靈騎士的皿脈。
但在鐵山帝國的晚期,四大後族為了争取皇室皿脈,明争暗鬥,相互攻讦,導緻帝國内耗加劇,這才是鐵山崩潰的根本原因。
崗比斯不能重蹈覆轍,我們希望崗比斯的王族、後族互換皿脈,共同維護帝國的穩定。
這就需要西爾維娅交出一個孩子,否則王族後族的政治格局将失衡,當雙方的皿脈發生偏斜,帝國将走向分裂。
我想,蘭德爾殿下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子孫後代相互殘殺吧?
”
維克多聽的目瞪口呆,怔了半天,叫道:“這麼大的事情,你們到現在都沒有和西爾維娅談妥?
”
“談過,她沒有明确表态。
”戈隆表情沉重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堅信你可以讓她做出承諾。
可是,我們沒想到你的太陽精靈皿脈會發生變異。
”
維克多轉念一想,哂道:“如果我和西爾維娅沒有孩子,什麼問題都沒有。
如果我們倆有了孩子,你們希望我讓西爾維娅交一個孩子給鸢堡,維持王族皿脈和後族皿脈的平衡?
”
“是這樣的。
”戈隆侯爵承認道。
“好吧。
”維克多說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訴你們,我和西爾維娅一定會有孩子。
”
老巫師笑眯眯的問道:“殿下為什麼這麼肯定?
”
為什麼肯定?
米勒老爺說我和西爾維娅會有孩子,我能不肯定嗎?
維克多指着自己的鼻子說道:“知道我的人類皿脈為什麼消失嗎?
是我讓它消失的,準确地說,我讓人類皿脈融入了太陽精靈的皿脈。
我對自身皿脈的認知,超出你們的想象。
”
戈隆侯爵思索片刻後說道:“殿下,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有什麼證據嗎?
”
“證據當然有。
”維克多點點頭,轉而說道:“問題是,你們用什麼打動我和西爾維娅交出一個孩子?
”
托佛文深深地看了維克多一眼,緩緩說道:“我們不需要打動西爾維娅殿下,問題是您想讓崗比斯變成什麼樣子?
我們照做不就行了嗎?
”
王族後族的構想已經是崗比斯最理想的政治格局了,蘭德爾家族連繼承人都沒有,再玩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托佛文看穿了維克多的虛張聲勢,故意把問題抛了回來。
維克多尴尬地咳嗽一聲,攤手說道:“你總要讓我拿點東西去說服西爾維娅吧?
”
“呵呵,殿下想從我這個老家夥這裡得到什麼?
”
維克多坐直身體,兩眼放光地說道:“先告訴我人類皿脈的奧秘,我們再談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