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像薩克西斯一樣強烈地希望私語者能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自己應有的位置,但單憑白鴉教給他的東西,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如果沒有巴爾克及時派出的人,昨晚斯頓布奇城中那些突然發現自己擁有了各種奇怪的能力的人,以及他們周圍的人,哪怕是親人,心中的恐慌多半都會超過興奮;如果在更長的時間裡他們對此毫無行動,一些人會憑借自己的力量更加強橫地為自己攝取利益,一些人會惶惶不可終日,将這突如其來的力量視為詛咒和災禍,一些人會心生嫉恨,如數千年來的許多人一樣,将那些與衆不同的人視為惡魔之子……
沒有多少人能平靜地接受這樣突然的改變,尤其當這改變并非公平地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的時候。
“即使我們能以最快的速度教會這些人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讓他們成為拯救這個世界的英雄,他們也同樣會被視為異類。
”埃德說,“人們需要被引導,從一開始就需要……而不能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
我已經為此向巴爾克大人尋求幫助,但他告訴我,最适合做這件事的人,并不是他,也不是國王或領主,而是聖職者。
”
數千年來,大大小小的神殿散布于這片大陸的每一個角落,一些偏僻的小神殿裡或許隻有一兩個牧師,所能做的事也極其有限,卻早已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即使許多人的信仰漸漸黯淡了光輝,對聖職者們的信任與敬畏也早已融入皿脈之中,并不會輕易消失。
而埃德卻是在巴爾克的提醒下才意識到,他以為肖恩已經集中了所有的力量,但事實上,仍有許多聖職者像從前一樣,默默地做着那些最平常的事,那并不是因為他們的能力隻夠做這個,而是因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在斯頓布奇和尼奧城之外,更廣闊的的大陸上,更多人也依舊像平常那樣生活着,即使已經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改變,感覺到暗影将至,即使在各種各樣的傳聞之中,滿心惶恐,他們也隻能如常生活――因為單是這個就已經讓他們不得不竭盡全力。
而依舊陪伴在他們身邊的,那些最普通的聖職者,便成為能夠安定人心的存在。
他們微小的力量,在長夜将至時如點點燭光燃起……那是他原本不曾看到,如今卻要借助的力量。
“我并不需要他們為那些突然覺醒的私語者披上什麼神聖的外衣……或許可以告訴他們,那是這個世界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護他們而喚醒的力量,那力量其實存在于每一個生于此世的人的身體和靈魂之中,正如他們的祈禱也一樣有其力量。
”他斟酌着,絞盡腦汁,試圖能面面俱到,不會對任何一方造成傷害――但這并不容易。
單是讓聖職者們接受這種解釋就已經很不容易,昨晚那些高階的聖職者們對光之劍和對魔法之月截然不同的态度便足以證明。
他隻能希望因為他特殊的身份,至少能夠讓水神神殿試着踏出第一步。
“當然,如果他們覺得做不到,至少不要讓人們因此而生出恐慌,不要對那些人避如蛇蠍……”他在肖恩的沉默之中又開始忐忑地往後縮。
“我會傳下你的命令。
”肖恩終于開口。
“……這不是……”埃德本能地否認,聲音卻在肖恩的視線中弱成唇間一絲細細的抽氣。
他是水神的聖者,如果他不能徹底抛棄這個身份,那麼,這就是他的命令。
他的彷徨不定,隻會讓那些想要跟随他的人無所适從。
“好的。
”他說。
“我會把任務交給合适的人。
”肖恩的語氣無波無瀾,卻如有千鈞般一字字壓下:“即使心中會有疑惑,如今還留下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隻要你給出了方向,他們或許比你更清楚要如何解決問題。
但是,埃德,唯有當你相信他們的時候,他們才會真心相信你,唯有你會為他們着想的時候,才能得到他們無可動搖的忠誠。
私語者的力量或許的确是重要的,我也能明白你對他們的同情,可如果你重視他們勝過了其他……你會失去你本不該失去的人。
平衡很難,但你必須做到,否則你得到的不會是幫助,更有可能是反噬。
”
埃德隐隐感覺到手心的鈍痛――他的手握得太緊,指甲都陷進了肉裡。
他該心懷感激,當肖恩說“我會把任務交給合适的人”的時候,就已經把他的“命令”加上了他的支持;他也知道肖恩說得一點也沒錯,他不能顧此失彼……這樣不厭其煩的教導于并不愛多話的老人而言已經十分難得,卻也步步緊逼得讓他喘不過氣。
更糟的是,在肖恩的平靜之中,他還隐約察覺一種不祥的急切,那意味着什麼,他分明知道,卻半點不願多想。
“我……明白。
”他如此回答,把他的焦慮與恐懼都死死地壓了下去。
.
走出神殿好一陣兒,埃德突然發現地上自己的影子奇怪地晃來晃去。
他停下來,花了一點時間才确定,他的确就是在晃來晃去――他渾身發軟,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即使站在那裡,都像喝醉了酒一樣站立不穩。
他需要休息……他得趕快回去。
一夜未眠,加上紛至沓來的各種變故,“神的皿脈”也不能洗去他深入骨髓的疲憊。
但隻要睡上一覺,他就能重新振作起來。
他加快了腳步,卻又在接近家門時越來越慢,最後不自覺地轉向了另一邊。
月光太亮,照得他覺得自己像一團快要消散的影子。
一步一步,他不知怎麼就走到了斯托克噴泉廣場。
幹涸的水池邊,上一次地震時留下的裂痕縱橫交錯,像抹不去的傷口。
他舉目四顧,回想起這裡曾經的喧鬧擁擠,恍惚間,連在夏日陽光下蒸騰着汗臭味的人群中碰到亞倫・曼西尼的記憶,都變得不那麼糟糕。
他在廣場邊的石椅上坐了下來,把自己藏在深深的樹影中,心中茫茫然一片。
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回家,那裡有人會給他溫暖與慰藉,有人會毫不猶豫地分擔他肩頭的重負……
那是他可以依靠的……那是讓他更堅強的,也是讓他更軟弱的。
曾經他扔下了永恒之杖才能走出異界之環,卻似乎直到現在仍未能分清信任與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