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媽媽叫了個體面媳婦去請念驸馬,完了見于老夫人倒在炕上直喘粗氣,忙挨上前揉心口捏額角,繼續勸道:“三老爺都多大年紀了,又在外為官多年,您何苦拿他當小孩子置氣?
兒孫自有兒孫福,您自做您的老封君,總不差清福享受。
”
“這些年來,我難道不是這麼想的,不是這麼做的?
”于老夫人眼中泛起另一層紅意,“當年老大暴病不治,走得那樣突然。
偏趕上老二得中探花,多少風光的喜事,卻成了白事。
後來老二尚公主,婚禮雖盛大,到底匆促了些。
老二一心為念家,我總心疼他委屈了自己。
公主肚皮又不争氣,我這惡婆婆可不就和善不起來了?
我看不得他們小兩口好,宮裡貴人才會越發偏着他們。
人情都是走動出來的。
不說皇上,光說太後、皇後,哪是能随意走動的?
我長長久久地鬧,貴人們就能長長久久地聽着公主的名兒、記着公主的人兒。
公主府榮寵不衰,他們小兩口的日子才能真過得好。
至于這候府……老三當初想棄文從武,我是不肯的。
還是老二勸的我。
他說老三從小文武皆修,原就是兄弟中最有才幹的,既然有心為家裡掙另一條出路,何必反對?
文官靠熬,武官靠打。
我自然明白這道理。
隻是如今天下太平,軍功豈是那麼容易撈着的?
老三那副鐵了心的樣子,倒叫我又心酸又驕傲。
老二支持老三,他是侯爺,是念家的家主,我也就點了頭。
老三能外放川蜀重地,還是老二活動來的。
結果呢?
老三是有才幹,隻這才幹沒能讓他在任上風生水起,倒把他的心養大了養野了。
姜家,老三可真是挑了門好親家!
”
于媽媽沉默無語。
她很清楚,老夫人最疼的不是驸馬爺,而是三老爺。
老人疼幺兒,本是世間常态。
倒是驸馬爺身為嫡次子,很有些不上不下,從小醉心書海山水,做養得性情不羁行事灑脫,才貌一等一,卻不愛理會庶務俗事。
上頭,還有個打小做候府世子精心培養的大老爺。
驸馬爺不是最得寵的那一個,卻是過得最恣意的那一個。
偏偏老侯爺去得早,大老爺也跟着走了,說句不好聽的,驸馬爺當初承爵尚公主,真可謂趕鴨子上架。
現如今,驸馬爺擔着念家兩府,竟是最有擔當最可依仗的一個。
于媽媽心裡歎氣,面上笑道:“您既然召了驸馬爺來,隻管聽驸馬爺怎麼想怎麼做就是了。
”
于老夫人半晌才接道:“老二……是個外柔内剛的。
”
她沒讀過多少書,大字不識一籮筐,卻是個明白人。
于媽媽伺候她一輩子,自然聽得懂這話的意思,并不跟着點評家裡爺們,隻一味寬解道:“便是三房真和姜家做親又如何?
魏相和餘次輔出了名的不和,魏家不照樣娶了餘家女。
小孩子或娶或嫁,說到底也影響不了什麼。
”
再說得露骨殘酷一點,真有什麼事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說舍棄也就舍棄了。
于老夫人想着念春然含羞帶笑的神态,用力閉了閉眼,“你說得對,孩子們長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
可不正是這話兒?
老三想折騰,我哪裡管得着呢?
随他折騰去吧。
”
似是想通了,其實還惱着念三老爺。
于媽媽笑笑不再多嘴,外頭有管事媳婦來報,“老夫人,驸馬爺來了。
”
于老夫人立即彈起來,張嘴幹嚎,“我的兒啊,我快被你那混賬兄弟氣死了啊!
”
念驸馬腳步微頓,哂笑着搖搖頭,掀起門簾進了屋。
他這邊陪着于老夫人說話,那邊念三老爺回了三房,也正和周氏細說利害,“徐世子做過六皇子的武學伴讀,情分至今仍在。
漁陽郡公得公主喜愛,和親子無異。
再有個嫡親外祖劉家,姻親連着姻親,全都上了六皇子的船。
差就差在,郡公府是個邊緣爵位,劉大家從不偏向哪位皇子,徐世子還代表不了靖國公府。
靖國公,那可是隻由着皇上指哪打哪的老狐狸。
六皇子這艘船,瞧着壯大,不過是面子光鮮,裡子卻未必。
單因為公主和皇後的交情,就算沒有安安的親事,隔壁也隻能靠向六皇子。
勉強湊上船的人,哪天想拉下船能有多難?
姜貴妃總想拉攏公主府而不能,如今姜大老爺得姜貴妃授意,想和我們聯姻,倒是我們沾了隔壁的光。
朝中為官,講究出身不講究先後。
姜大老爺雖是在我之後才去了川蜀,但我在他手下為官多年,已然甩脫不掉這層關系。
倒不如順水推舟,趁着姜家起勢,一心一意上四皇子的船。
比起母妃得寵的四皇子,六皇子有什麼?
不過是個中宮嫡出的身份。
皇上若是有意立嫡,豈會連三皇子、四皇子的親事一起壓着,直到太後鬧了那麼一場,才默許六皇子定下安安?
六皇子都十七了。
大皇子、二皇子在六皇子這個年紀,可是早早就大婚了。
可見皇上也無意立長。
若說立賢,二皇子、三皇子哪個沒有賢名在外?
可惜二皇子身後還有個康親王。
康親王是淑妃的親舅舅,即是二皇子的皇叔祖也是舅公。
難怪二皇子仍是個光頭皇子。
而三皇子,生母至今隻是個庶妃。
”
他思量來盤算去,深覺得寵得勢的四皇子最有希望。
儲君之位,說是國事,其實還不是憑皇上的喜好?
念三老爺籲出一口長氣,微微笑道:“不看其他,隻看姜貴妃膝下二子一女,哪是旁人能比肩的?
”
妃嫔能不能生,生多生少,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這一念之間,牽連的可不單是皇室家事。
周氏聽得一腦門官司,憤懑沒了,生出恍然來:是她一葉障目,竟沒想到二皇子和康親王那一層關系。
真是白惦記康親王府的親事了。
皇位誘人,從龍之功同樣誘人。
她曾想過讓庶女給三皇子做妾,卻從沒動過其他出身可圈可點的皇子的念頭。
賭,還是不賭?
周氏臉色微白,猶豫道:“四皇子妃的人選半點風聲都沒有,聖心如何,老爺不妨多等等?
”
“姜五公子已是解元,春闱的名次且差不了。
”念三老爺兇有成竹,“單靠姜大老爺,姜家哪裡站得穩腳跟?
總要下一輩有人立得起來才行。
聖心如何,隻等姜大老爺這大都督一職什麼時候落到實處。
一方封疆大吏,那可是連皇後娘家都沒有的殊榮。
”
他曉得周氏最在意什麼,越發笑道:“春然能做川蜀大都督的侄媳婦兒,再沒有比這更實惠風光的好親事了。
”
若是等姜貴妃一系壯大後再貼上去,三房還有什麼功勞可争?
錦上添花,永遠不如雪中送炭。
周氏臉色又變,外頭的事,她不如丈夫看得遠想得深,内宅的眉眼高低卻是她的強項。
她從來看不上公主的嚣張做派,如果哪一天能親眼看到公主府勢弱低頭,簡直笑也能笑醒。
何況庶女已是準郡公妃,她的嫡女自然不能低人一等。
周氏心裡已經肯了,嘴裡仍踟蹰道:“老爺這次回京述職,是打算留京還是接着外放?
”
“姜大老爺人雖遠在川蜀,倒比旁人還清楚京中有什麼實權空缺。
”念三老爺笑意更深更濃,“姜貴妃的聖寵,可不是假的。
姜大老爺似十分有把握,能保我留京任實職。
”
這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實在好處。
周氏臉色大亮,急忙确認道:“真的?
”
“若不是真的,我豈會輕易答應姜家的親事?
”念三老爺目光深沉,“皇子們或有賢名或有差事,其實算得了什麼?
手中沒有兵權,能頂什麼用?
”
姜大老爺若是做了大都督,管的可是川蜀重點的軍政大權。
四皇子身上的籌碼,又重了一層。
周氏雙眼放光,矜持地點頭道:“老爺既然拿定了主意,我哪有拆老爺台的道理。
隻是母親那裡……”
念三老爺微微皺眉,仍舊笑着道:“母親一向疼我。
事已至此,無非是使幾天性子罷了。
”
他信心十足,守在屋外的周媽媽揚聲報道:“三老爺,驸馬爺請您過前頭花廳一見。
”
念驸馬離開正院後直奔三房,沒在三房花廳坐等,隻站在花廳院中的老樹下,耳聽念三老爺很有武官範兒的沉重腳步聲由遠及近,才微側了臉,沖念三老爺颔首,“三弟這是不顧母親反對,也要和姜家做親了?
”
念三老爺對此問并不意外,停在念驸馬跟前喊了聲二哥,“家裡這些年多虧二哥操持,二哥既為家主,該清楚家裡是個什麼光景。
我雖無能,外放兩任不得寸進,但時刻不敢忘卻家族。
當初二哥贊同我棄文從武,如今還請二哥支持我的選擇。
念家能多一條出路,終歸有益無害。
”
念驸馬輕輕笑了笑,“在朝為官,最忌諱左右搖擺、立場不明。
你選了姜家,怎麼不想想公主府的女婿是六皇子?
”
念三老爺直直盯着念驸馬,“富貴險中求。
我隻知道,雞蛋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
他确實打小資質好,嫡長兄合該承爵,他沒想過兄弟阋牆,但爵位得以保住,落在眼前這個隻有才貌的二哥身上,他有感激有傾佩,唯獨沒有從此就安穩度日的松快,更無法事事服從這位二哥。
他不為念家謀算,難道指望連公主的主兒都做不了的驸馬?
天地宗親,他即想為國效力也想慰籍祖宗,早就有心争一争,為家族重振門楣另謀風光了。
現在有了機會,他當然要牢牢抓住。
到底沒說出口的是,公主府和永嘉候府隔着一道高牆,終究是兩路人。
念驸馬眉眼微動,仿佛能看進念三老爺的心底,他笑意轉深,緩聲道:“你心意已定,我不勉強你。
分家吧。
”
念三老爺想分開算,那就徹徹底底地分道揚镳。
蔥茏的樹影罩在念驸馬的頭臉上,細碎的暗影間,俊美不減的神色忽明忽暗,一張笑顔依舊灑脫不羁。
仿佛隻是在閑話家常。
念三老爺眸色恍惚,一瞬間看見的不是他自小敬重的嫡長兄,而是他一直心懷敬畏的老侯爺。
老侯爺老辣精幹,和二哥哪有半點相似?
念三老爺甩甩頭,回過神道不:“我不同意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