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透枝葉,帶起一陣沙沙輕響。
念秋然置身其中,心裡一派平靜,她同樣沒再開口,隻順着楚克現的動作看向樹幹,打開木匣見裡頭依舊備着新鮮茶點,不由抿着嘴笑,分出兩份小巧點心适口茶水,遞一份給楚克現。
楚克現看着她靜谧的笑容,打破沉默道:“我會求娶你,是表姑母的意思。
”
念秋然并不意外,反而松了口氣,“公主很照顧我。
我明白,公主這樣做是為我着想。
”
“是為你着想,也是為我着想。
”楚克現全無隐瞞,将安和公主的考量說了,“家父離世時,若沒有表姑母出力,我這郡公爵未必能順利承襲。
偏祖父年紀大了,行事有些偏頗激進。
表姑母不願意,也不允許郡公府走偏了路。
如今看來,表姑母會選你,确實是為性情軟和的家慈好……”
他簡單帶過郡公府的家人家事,略一停頓後,坦然道:“我有喜歡的人,這一點,我不想瞞你。
”
念秋然當然知道是誰,心中徒然升起的沖動令她脫口而出,“我也有喜歡的人。
”
楚克現自然不知道是誰,但他不追問,隻擰起眉心,“你若是不願意,我自去和表姑母說。
”
“長輩之命媒妁之言,我沒有不願意。
原本我隻求不給人做妾,如今能得郡公求娶,已是天大的福分。
”念秋然到底沒忍住羞赧,紅了臉道:“這福分是公主給的,我知道好歹。
确切地說,我曾經有過喜歡的人。
但從沒妄想過能如何。
郡公坦誠相待,我同樣不願有所欺瞞。
”
楚克現一瞬恍惚:也許安和公主會選中念秋然,不單因念秋然性情娴靜,還因念秋然的秉性确實值得擡舉。
他舒展眉心,半玩笑半自失地笑道:“這麼說來,我們半斤八兩,倒也相配?
”
念秋然哂笑,忽然突發奇想,“如果換成六妹妹,她會怎麼想怎麼做?
”
楚克現下意識重複,“如果換成阿淺,她會怎麼想怎麼做?
”
二人異口同聲:“湊合過呗!
”
話音未落,彼此已相視大笑。
念秋然紅潤的小臉滿是真切笑意,“六妹妹大概會說,既然是你情我願的選擇,還矯情個屁!
好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湊合湊合總有一天就不是湊合了。
”
楚克現見她紅着臉學念淺安爆粗,越發哈哈大笑,“阿淺大概會更操心,不僅操心給我送吃的用的,還要操心郡公府不如公主府,多送一份鋪子田莊的好東西供你吃穿用度。
”
念秋然從不覺得這是施舍,也從不因此難堪或怨艾,她抿着茶盞點頭,“我常常覺得,六妹妹更像做姐姐的。
”
楚克現和她聊着念淺安,眼底惆怅不增反減,這才動一直捧在手裡的茶點,眉心又擰,“太甜了。
”
“這是大姐姐鋪子裡出的新式點心。
家裡姐妹都喜歡吃。
”念秋然心頭一動,微低下頭道:“你是覺得太甜,還是本就不喜甜食?
往後你有什麼不喜歡的,請告訴我。
我會留心。
”
楚克現心頭亦是一動,三兩口咽下點心應好,“往後不管是家中長輩,還是我那些庶弟庶妹,你有什麼為難的,也請告訴我。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擔着。
”
随即正色道:“這門親事是表姑母的意思,但答應這門親事,是我自己的意思。
既然你也願意,我絕不會辜負表姑母,也不會辜負你。
”
念淺安說得對,楚克現即率性又爽朗,是個正直好少年。
念秋然笑容明快。
李菲雪和楚延卿有君子協議,她和楚克現這樣,也算達成某種共識了吧?
她笑容裡全無忸怩,令楚克現微微晃神,“你笑什麼?
我說的不對?
”
念秋然搖頭,“我笑六妹妹沒說錯,你是個很好的小三哥。
”
楚克現撓撓頭發,嘴快道:“那你豈不是阿淺的小三嫂了?
”
說完才覺出尴尬,見念秋然再次紅了臉,忙揭過此節,“想說的都說清楚了。
我們下去吧?
”
他利落跳下樹,停在底下等念秋然烏龜爬,完全沒有給姑娘家留臉面的自覺,大笑着張開手虛虛護着她。
劉嬷嬷見狀心頭大定,這才放心履行安和公主交待給她的真正差事,“好叫郡公、四姑娘知道,公主已經和舅夫人說好了,等挑個合适的日子,就讓孔夫人收四姑娘為義女。
”
孔夫人指的是方氏的娘家嫡姐大方氏,婆家是孔子後人山東孔家。
大方氏嫁的雖不是孔氏宗房,但是孔氏嫡支,門楣頂頂清貴,念秋然成了大方氏的義女,何止是身份上鍍金這麼簡單。
不過義女終歸隻是義女,即不記入家譜,也不用大方氏如何費心。
方氏和嫡姐感情極好,當即痛快應下。
這卻是劉嬷嬷送還信物時,代安和公主和方氏做的交易。
在方氏看來,刁鑽如安和公主豈會白白扣着信物,如今提出這樣的條件才肯退還信物,反而覺得心裡安穩,這才答應得即痛快又歡喜。
劉嬷嬷不提此節,隻接着道:“公主倒是想讨四姑娘做女兒,隻是三老爺、三夫人在堂,公主再如何,也沒有打弟弟弟妹臉的道理。
孔、念兩家也算轉折親,身份家世正合适。
舅夫人那裡已經給了準話,孔夫人年後就會攜子女進京,一為家中子侄春闱,二位四姑娘認義女的事兒。
”
周氏哪有異議,庶女即嫁得好又能擡身份,左右不影響嫡女,反而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連問都不必問念三老爺,也痛快點了頭。
大丫鬟不等劉嬷嬷說完,就跪地磕頭道:“公主大恩,我們姑娘沒齒難忘!
”
念秋然也跟着跪下,劉嬷嬷不虛攔,隻笑看楚克現。
楚克現伸手扶起念秋然,胡亂感謝兩句,緊着去和官媒彙合:念秋然身份有變,郡公府的聘禮也得相應調整。
他不卑不亢,并不因此前倨後恭,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劉嬷嬷拉着念秋然笑歎,“郡公可靠,公主總算不是錯點鴛鴦譜。
”
念秋然暈頭暈腦地飄回绮芳館,神色隻有恍惚,并無其他情緒。
大丫鬟則難掩激動,頗有些語無倫次地将念秋然、楚克現屢有大笑,大方氏要收念秋然為義女的事說了。
念淺安一聽親事超順遂,哪裡還管其他,笑眯眯和特意留下的念媽媽商量道:“選好的大件小件都多訂一份。
媽媽和奶兄在外頭多留心,有好的鋪面和莊子也給小透明留着。
小三哥家裡吃飯的嘴不少,多給小三哥、小透明備些實在嫁妝才是……”
“這些哪兒用姑娘操心。
”念媽媽也笑眯了眼,“四姑娘的嫁妝差不了!
不提老夫人、三房和公中給的份兒,隻說公主這裡一份兒,加上孔夫人這位義母,又有舅夫人的情分在,将來的嫁妝單子呀,一定又好看又實在!
”
念秋然心潮澎湃,靠上念淺安的肩頭埋着臉,甕聲道:“六妹妹,我記着你的情,也會一輩子孝順公主……”
沒有念淺安先對她好,就沒有安和公主愛屋及烏,又哪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好前程?
她看盡三房冷暖,惟願不步柳姨娘後塵,如今何止求仁得仁,憑什麼不願,更無從抗拒,隻有無以為報的激蕩。
念淺安輕撫念秋然的背,依舊不打算問念秋然和楚克現說了啥。
她知道楚克現喜歡原身,但換成現在的她,她不覺得楚克現對“她”有多情深義重。
說句風涼話,楚克現要是個為愛瘋狂的邪魅屬性,哪會改弦易轍另求他人,哪會想着特意見念秋然一面。
不管這門親事是誰的意思,楚克現做了選擇,念秋然也接受了選擇。
你情我願,湊合過呗!
古代婚姻大流如此。
有多少小年輕能像她和楚延卿一樣?
何況她和他們不同,心理年齡戳在那兒呢!
念淺安趕緊跳過年齡這個令人傷感的事兒,全然不知她的想法都被念秋然、楚克現說中了。
她偏頭啵了一口弱小可愛不無助的小透明。
她家小透明很可愛,她家小三哥很通透,倆少年少女才多大,往後日子且長着呢。
日久生情,肯定沒毛病!
念淺安暗搓搓開車,一邊止住奇怪的腦補,一邊摟着念秋然愁眉苦臉,“你才剛搬回來,這下又要搬走了。
”
定了親,就不好再留在绮芳館長住,肯定要搬回隔壁。
三房不要面子的嗎?
總不能和郡公府走着程序,将來接待大方氏時,還把當事人丢在公主府。
念秋然同樣不舍,卻不得不在周氏親自來接時,和大丫鬟一起打包鋪蓋搬回了三房。
不提柳姨娘滿心天上掉餡餅的歡喜,隻說周氏亦是滿心歡喜,這歡喜卻不是為念秋然,而是因為念春然,“剛剛接到的平安信,老爺在信上說,已經派人先護送春然回京。
這會兒已經到了天津渡口,改走陸路正往京城來。
算算日子,正好趕上重陽節。
”
她笑意直達眼底,提議道:“家裡喜事連連,細說起來波折卻不少。
我想着兩好并一好,春然回來小姐妹們總算齊全了,不如趁着重陽登高帶去打醮,求佛祖保佑孩子們先苦後甜,往後都能順順遂遂。
”
于老夫人表示同意,“是這個理兒。
你和公主商量着辦吧。
”
她老人家最近黃連吃太多,敗火敗過了頭,拒絕出門吹冷風。
周氏虛勸兩句,自然不會強求,轉頭自去找安和公主商議出行事宜。
求神拜佛的名頭很管用,安和公主暫時解除女兒的禁足。
念淺安一聽能出門頓時嘿嘿嘿,偷偷交待遠山、近水,“悄悄送出消息,告訴樹恩我想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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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近水兩臉不忍直視的惡寒表情,然後很假正經地左指一個借口右指一件差事,避開榮華院的耳目和念媽媽裡應外合,把念淺安又肉麻又厚臉皮的口信成功送了出去。
重陽當天,回歸的念春然和家人自有一番契闊,個中笑淚不必贅述,隻說念家兩府人馬彙合後,浩浩蕩蕩駛向城郊寺廟。
四房馬車上,姚氏即羨慕又不甘,“瞧瞧人家!
一個秋然即将高嫁,一個夏章順利中舉,三房兄妹一個賽一個争氣!
你們呢?
讓你們多和安安親近,親近半天隻有眼紅别人的份兒!
”
念桃然鼓起小胖臉,“六姐姐現在很喜歡我呀!
經常給我送好吃的呢!
”
看着胖了一圈的小女兒,姚氏瞬間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