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時,雲闆再次響起。
睿親王纏綿病榻,睿親王妃親力親為日夜侍疾,強撐着為睿親王擦洗裝裹完精氣神一松,直挺挺倒向吉祥闆。
屋外王府管事剛爬上屋頂揮舞白綢哭喪,屋内睿親王妃倒地不醒,也跟着去了。
睿親王府哭聲震天,驚動了整個皇城。
楚延卿沒能回正殿,徑直從外書房出了東宮。
念淺安睡意全消,就着漸次明亮的天光用早膳,想起楚延卿曾提過一句,睿親王果然沒熬過這個冬天,沒想到睿親王妃也沒熬過喪夫之痛。
遠山近水正盛飯舀湯,見念淺安神色唏噓,忙寬慰道:“生同衿死同穴,睿親王先走一步,睿親王妃後腳跟上,也算全了情義死而瞑目了。
娘娘别太傷懷。
”
念淺安心知倆二貨是怕她沒睡好又吃不好,忙反過來寬慰道:“不幸中的萬幸,這樣的天氣倒是不用擔心棺椁不好久停。
”
幹巴巴說完的主仆三人都:“……”
這什麼超實誠卻冷酷無情的大實話!
互暖互慰什麼的,真心不适合時常犯二經常跑偏的她們怎麼破!
飯廳瞬間安靜如雞,原本略沉悶的氣氛不由一輕。
小豆青收傘入内,裹着雪天寒氣站得老遠,疑惑地瞥了眼三臉古怪的二主子二貨,嘴裡道:“因是長輩過世,前頭養心殿已經撤換燈籠。
後頭除了萬壽宮、壽康宮,各宮都挂了白紗燈籠。
東宮由大嬷嬷接了喪報,正着手打點祭品。
至于怎麼吊唁怎麼穿戴,得等殿下回來再斟酌。
”
小豆花抱着陳姑姑的披風踩着話音進屋,身後陳姑姑則抱着手爐暖過手,才忙忙上前按住念淺安,語氣難掩歡喜,“娘娘隻管用膳,不必勞動。
太後不放心,這才讓奴婢親自走這一遭。
眼下就是天大的事兒,也大不過您的身子,旁的都是小節,您千萬顧好自己。
”
說着笑意更濃,意有所指道:“您為前線出力,李良媛也是個有心人。
太後聽了沒有不誇贊的,直說知土并那幾個願意嫁去邊關的宮女都是好的,嫁妝都由萬壽宮出,還說知木留下服侍李良媛也是個好的,這會兒宮裡不好恣意打賞,往宮外賞知木家人也一樣。
”
她這樣老辣的掌事姑姑,看人看事自有一套。
是以話說得漂亮,無意打探更無心提十然,親自執筷布菜服侍念淺安用完早膳,才斂去言行間的歡喜關切,聲音忽低,“奴婢來前先去了趟乾清宮,本是代太後看望皇上,卻見禦書房燈火通明,除了太子、樂平郡王幾位皇子,靖國公和閣老們也在,奴婢冷眼瞧着,睿親王府的喪事恐怕不會大辦。
”
言外之意,除卻王府喪報,朝中另有大事。
念淺安不無意外,等瞧見從前頭回來的楚延卿腰間玉帶外隻紮了根麻繩,聽完禮部拟的王府喪儀沒記住老長一串谥号,隻記住親王親王妃喪事從簡本簡,就更意外了。
她瞠目結舌,“朝野不禁禮樂、王公不用服喪、靈柩隻停七天?
禮部,不對,父皇這樣治喪會不會太敷衍?
”
不應該啊?
說得難聽點,睿親王府和康親王府就是兩塊活牌坊,時刻彰顯着皇上左手孝悌右手皇權,多麼偉光正!
結果親王喪儀定得如此草率,自打龍臉是鬧哪樣?
“雖然新年在即,王府喪報來得不是時候,不過……”念淺安眨巴眼咂巴嘴,搜腸刮肚找不出好詞,隻得繼續瞎說大實話,“不過到底是父皇的叔父叔母,父皇再’傷心過度’,也不帶這麼犯渾的。
衙門還沒封印,禦史言官還沒封筆,父皇這是找罵呢?
”
楚延卿自顧沉吟,慢半拍才反應過來,低頭佯怒着瞪媳婦兒:他家笨兔子人笨嘴不笨,簡直比禦史言官還敢說!
心下無奈哂笑,瞪完媳婦兒抓起熱毛巾覆臉提神,仰着頭靜默片刻,隔着霧氣響起的嗓音悶悶沉沉,“父皇不是不想大辦喪事,而是朝中局勢不容許。
我也是剛知道,之前一同送進京的除了邊關捷報,還有一封直呈禦前的秘折。
魏大都護參了姜大都督一本,曆數姜大都督十項罪狀。
”
欺男霸女、受賄渎職、中飽私囊、以次充好染指糧草等等,不一而足。
念淺安目瞪狗呆:陳姑姑好眼力,朝中果真出了大事!
十項罪狀什麼的,聽起來好耳熟。
隐藏傑克蘇魏父肩挑文武兩道就算了,居然還自帶反彈技能,曾經背負過的罵名全都原樣甩給姜大都督可還行?
然而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姜大都督這坨纨绔爛泥,當初可是皇上施恩椒房殿,龍爪一松放進川蜀都督府親手糊上牆的!
“父皇嘔心瀝皿籌備多年,沒有放任前方打仗、後方失火的道理。
”念淺安跑偏完畢,滿腦門陰謀論,“魏大都護坐鎮帥營,更沒有放任姜大都督胡作非為的道理。
除非是故意的。
父皇故意擡舉姜家,魏大都護故意放任姜大都督。
”
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姜家富貴,全因姜貴妃的裙帶關系。
一旦失卻聖寵,椒房殿和樂平郡王府将如何自處?
魏父甘為皇上鷹犬,椒房殿和姜家,會不會也是皇上磨砺多年的另一把屠刀?
念淺安心口驚跳,盯着親夫嗓子發幹,“參本爆出的時機,太巧了。
”
家國軍事面前無私情。
王府喪事得靠邊站,椒房殿恩寵也得靠邊站。
秘折留中不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告示朝野。
“父皇還讓不讓人過個好年了?
”念淺安潤潤嗓子小聲逼逼,舉起爪子戳親夫喉結,“父皇究竟想幹什麼?
”
楚延卿久久不語,動了動微癢的喉結扯下熱毛巾,捉住媳婦兒的爪子抵在嘴邊,低下頭沉聲反問,“你信父皇嗎?
”
念淺安微愣,心口又是一陣驚跳。
腦中閃過一節節斷片:魏父出征、二皇子圈禁、毅郡王離京、姜元聰除族、七皇女定親、十一皇子出繼、尚郡王府自閉、承恩公府自讨沒趣、睿親王乍然薨逝、姜大都督被參、姜家勢力岌岌可危。
要不是肯定确定以及一定,皇上不可能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她簡直要懷疑躲在暗處謀算二皇子、樂平郡王的幕後黑手,不是尚郡王而是皇上了。
她舉起另一隻爪子,用力擄了把臉,抹去滿臉紮堆的七情六欲,用力點頭,“信!
”
楚延卿無聲勾唇,眉眼間卻盤踞着五分擔憂五分晦暗,唇瓣輕碰媳婦兒的爪子,沉聲又問,“你信我嗎?
”
念淺安頓覺這話也很耳熟,踮起腳啵一口親夫手背,毫不猶豫道:“信!
”
她信李菲雪,也信親夫。
表白完遲鈍地頓悟了,“你的意思是,父皇是想……請君入甕?
”
楚延卿無聲颔首,眉眼間晦暗更重,悄然蔓延至翕合嘴角,“然後……甕中捉鼈。
”
他腦中閃過的斷片隻多不少:小吳太醫告發姜貴妃、姜貴妃安然無恙、父皇心無芥蒂、養心殿的通行牌子。
還有父皇急怒攻心吐的那口皿。
養心殿至今湯藥不斷。
一樁樁一件件仿佛鋪天蓋地的網,兜着椒房殿一次次一步步走進絕路。
大李氏尚且察覺得出知土異樣,父皇豈會察覺不出枕邊人的小心思小動作。
他擔憂的是父皇以身犯險,晦暗的是父皇布局的用意。
他輕輕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眸光乍明乍暗,“魏家由奸而忠,是你我聯手敲響的登聞鼓。
姜家權勢動搖,是魏大都護一手敲響的重錘。
如果說三哥是幕後黑手,那父皇就是幕後推手。
所有人,我、四哥,甚至連三哥,都在父皇的局中。
”
他微微用力,緊握媳婦兒的爪子,語氣忽而決絕,“我,也信父皇。
”
他雖是半君,但更是臣子兒子,即做了父皇的棋子,那就做好這個棋子。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對幕後黑手,他選擇以靜制動。
對幕後推手,他同樣選擇靜觀其變。
念淺安聽出他未盡之意,腦中又蹦出四個字:時勢造人。
以尚郡王擅于鈍刀割肉的尿性,用于海棠釣着樂平郡王,多半圖的不是馬上能成事。
而以皇上偏愛雷霆出擊的龍性,椒房殿和樂平郡王府何去何從,恐怕很快就會成定局。
一個黑手一個推手,眼界不同目的不同,所造就的時勢也不同。
電光火石間,念淺安徹底體會了一把什麼叫龍的心海底針,猜來猜去永遠有驚喜。
聖心難測什麼的,惹不起惹不起。
惹不起,躲得起。
念淺安鄭重嗯了一聲,心領神會地又戳了戳親夫嘴角,然後掰着爪子數給親夫聽,“靜觀其變很可,毫無準備很不可。
小三哥和李二公子、李三公子都在禁軍當值,東宮配有近衛,李都督佥事領五軍都督府後軍,東山大營還有我三叔父在……”
周氏敢說皿濃于水,她就敢收念三老爺的投名狀。
宮裡宮外都有自己人。
禁軍之中,還有大三哥魏明義。
魏家和東宮,關系雖不夠鐵,但算和諧。
念淺安心頭微定,豎起最後一根手指,“再借着年前宮裡放人,偷偷把幺幺零弄進來充數,就齊活了!
”
幺幺零先學規矩再學功夫,假扮宮女小菜一碟。
楚延卿越聽越無語,俊臉略黑,“是誰說即信父皇又信我的?
”
念淺安一臉“兩手準備走路嚣張”的無辜表情,“嗐!
靠山山倒靠水水幹嘛!
老話說手裡有人心裡不慌,還是靠自己保險點。
”
被嗐一臉的楚延卿:哪位聖人說的老話?
為什麼他從沒聽說過?
他覺得,自己像個傻佬帽,擔憂晦暗個鬼,媳婦兒一張嘴再多感性都能攪和沒了。
他媳婦兒敢不敢正經點?
本來很正經的楚延卿心态崩了,努力壓住嘴角,摁下媳婦兒的手指握成小拳頭,輕輕敲媳婦兒的腦袋,“滿嘴歪話。
你放心,該做的準備我自會安排,你隻要照顧好自己和小笨兔子,少動鬼腦筋。
”
念淺安笑道好咧,抽出爪子又用力擄了把臉,表示親夫說得對,老是一臉奸笑一肚子壞水啥的對胎教不好。
被科普完胎教是啥的楚延卿呆了一瞬,默默收起黑臉放任嘴角上揚,靠進媳婦兒肩窩哈哈大笑。
他家笨兔子,怎麼什麼事都這麼能插科打诨呢?
楚延卿忍俊不禁,偏頭親媳婦兒側頸,“媳婦兒,你真是我的寶貝。
滿嘴胡話的活寶貝。
”
念淺安脖頸一麻,秒變縮頭烏龜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