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雖是老牌武将,但早已不算上流世家。
最有出息的錢至章丢光臉面,也丢掉了前程。
錢太太不後悔。
她不打算讓錢至章好過,但沒打算讓自己不好過。
前半生就當白活一場。
都說于老夫人潑辣不講理,都說六皇子妃和七皇女嬌驕如魔星,卻是這三人狠狠打罵了錢至章和于海棠。
後半生她也要這樣活。
錢太太轉念間目光乍現清明,之前能說出不退不讓的話,現在就能剔掉瘡口重振精神,笑容沒有絲毫勉強,“屆時我一定備好厚禮,正式拜謝諸位今天的善心善舉。
”
她深深蹲禮,扶着錢夫人并不逗留,頂着滿殿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大步離席。
比起下場狼狽的錢至章于海棠,錢太太婆媳的背影并無落荒而逃。
安和公主收回目光,挑眉再看方氏,“錢夫人幫理不幫親,錢太太心性剛強。
堂嫂很該學二人所長,不該一味溺愛青卓。
我隐約記得,錢太太娘家是京郊士紳,生意做得頗大,能幹的娘家侄女不少。
”
錢至章竟嫌棄錢太太的嫁妝不值錢,當真是個笑話。
不值錢能換來那一箱珍玩古籍?
錢至章當衆說出這種蠢話,她才想起這一茬。
“堂嫂既然邀請錢家,不如再多下幾張帖子。
”安和公主接着道:“請錢太太帶幾位娘家侄女出席,若是真能幹懂事,倒可以給青卓相看相看。
省得劉家祖傳的定親玉佩一直沒個着落。
”
她本就不喜方氏,戳人專戳痛腳。
提什麼不好偏提玉佩。
曾私自退婚的念淺安忍笑端茶。
知曉隐情的李菲雪和徐氏默默端茶。
其餘人各自不解:劉青卓再如何,也不至于配個士紳之女。
安和公主就算想擡舉錢家,也沒必要這樣刁難方氏啊?
方氏有苦難言,小方氏察言觀色,忙出聲接話,“不知錢太太娘家做的是什麼生意?
”
她初來乍到,做幺妹的反而兩次三番維護做姐姐的。
安和公主對她觀感不錯,很給面子地戳痛方氏就罷,想了想道:“似乎是綢緞行行首。
”
“這麼厲害?
”仇蝶飛雙眼一亮,“哥哥在北地時賣布賣得可老道了,正打算回京後繼續做布匹生意呢!
”
方氏總算有話可說,不贊同地打斷道:“既然回來了,你們兄妹都該把書本撿起來,君玉更該安心謀科舉才是正理。
”
仇蝶飛沒什麼反應,小方氏卻暗暗皺眉,錯眼見安和公主嘴角勾起譏笑,頓覺勢頭不對,忙一手牽起一個,揭過話題道:“也不知四皇子妃怎麼樣了,我們過去看看。
”
她催着方氏帶着仇蝶飛,往暖閣找大方氏去了。
裴氏抱起撐不住精神的徐之珠,抱歉道:“改天再找機會好好兒吃茶說話。
”
左右劉家辦賞菊宴還能再見。
安和公主也站起身,沖上首努努嘴,“這會兒陪在皇後身邊的,都是為人實誠家風樸素的幾位夫人,你們姐兒倆跟我過去拜會一二。
”
念桂然忙抻衣襟理妝發,念桃然則跟着徐氏學,一左一右去扶于老夫人。
“七皇女寬坐。
”于老夫人才不跟安和公主并肩走,落後一步對七皇女點點頭,又摸摸念淺安的頭,“今兒就是讓桂然、桃然露臉來的,安安别過去了,省得搶你五姐八妹的風頭。
”
她老人家真的很愛拉一踩一。
念淺安趕緊揮揮爪子表示好哒。
本來挺虐的閨蜜團莫名壯大,轉眼散去大半。
念淺安爪子一拐,轉頭趕七皇女,“别寬坐了,還不去看看你親四嫂。
”
“看顧四嫂的人多得是,何況母妃已經去了。
”七皇女沒什麼興緻,顧左右而言他不肯走,“那是承恩公夫人吧?
我剛才就發現了,她幹嘛老偷偷看你?
”
念淺安循聲望去,拖長聲音哦道:“心裡有鬼呗!
”
于老夫人能陪陳太後入席,是因為輩分高。
承恩公夫人能陪陳太後入席,隻因為娘家人身份。
可惜不是嫡親的,承恩公隻是陳太後庶弟。
這會兒連陳太後身邊座位都擠不進去。
剛進交泰殿時,承恩公夫人看向她的眼神,大概除了尴尬還有點不忿?
巴巴送女兒出京,沒做成六皇子妾,反而嫁去了保定,難怪尴尬難怪不忿。
至于這會兒,承恩公夫人打量她的眼神,似乎除了挑剔還有點後怕?
挑剔她當衆失态揍人?
後怕女兒不用在她手下讨生活?
怪不得陳太後和楚延卿都看不上承恩公府,承恩公夫人真心戲多。
念淺安撇撇嘴。
老天似也撇了撇嘴,撇下一道閃電砸亮天際,随即咚一聲秋雷悶響。
滿殿人都吓了一跳,七皇女唬得直拍心口,“有鬼!
你說得對,承恩公夫人肯定心裡有鬼!
老天都打響雷了!
”
念淺安不禁失笑,對上李菲雪看過來的視線,各有默契的目光一觸即分。
哪是響雷。
而是真正的戲肉上台了。
李菲雪望着殿外斜風急雨:不過大戲不在眼前也不在宮裡,而在朝堂。
念淺安側耳傾聽,心口随着漸次清晰的“響雷”一下一下重跳。
咚咚咚,咚咚咚。
回音綿長,節奏規律。
不像秋雷,倒像鼓聲。
内皇城這樣大,哪裡的鼓聲傳得這樣遠這樣清楚?
咚咚咚,咚咚咚。
登聞鼓?
登聞鼓!
本就吓了一跳的衆人想到這個可能,越發忍不住心驚肉跳,走動停止人聲停歇,刹那靜谧的大殿反襯得入耳重鼓一聲又一聲,應和着沙沙作響的秋雨,愈重愈清晰。
出了什麼事?
!
有人掌不住問出聲,卻見陳媽媽鐵青着臉入内,不顧雨濕肩發直奔魏家女眷坐席,停在陳氏跟前蹲身行禮,直起身迎上形色各異的種種注視,不藏不掖,不壓低聲音,半氣惱半冷笑道:“禀夫人,外頭剛傳進來的新鮮消息,竟有白身商戶冒雨闖阙門,撾登聞鼓狀告老爺欺行霸市、草菅人命!
”
撾登聞鼓,非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外不容兒戲。
以為敲響登聞鼓就能直達禦前,就能告倒老爺了?
天真。
無知。
真不愧白身商戶的低賤出身,真真是不知者無畏!
以前又不是沒人參過告過老爺,結果如何?
老爺依舊是魏相,老爺依舊是皇上的魏卿。
陳媽媽不驚不慌,很有奸臣家奴的傲氣和硬氣。
魏大少奶奶和魏二少奶奶卻即驚且懼,面面相觑雙雙白了臉,慌忙去扶陳氏。
“家仆無狀,還請娘娘寬恕。
”陳氏同樣不驚不慌,面向陳太後站定,平靜蹲身道惱,“事關外子,容臣婦就此告退。
”
她心知自己不得陳太後喜歡,并不以陳太後娘家侄女的身份自居,即不親近承恩公夫人,也沒有急于和陳太後修好的意思,很有奸臣夫人的孤拐和冷傲。
陳太後早見慣不怪,神色淡漠地嗯了一聲,又沖底下衆人擺擺手,這才帶出笑來,“趁着雨勢不大,今兒就都散了吧。
”
貴婦們巴不得這一聲,或中立或對立的人家繞着魏家女眷走,親魏相一派的人家則緊随魏家女眷其後,交頭接耳間已無起先的心驚肉跳。
大多數人和陳媽媽一般想法,擊鼓鳴冤又如何,自找晦氣也不挑個好日子,竟撞上太後壽宴,除卻勇氣可嘉外實在不知所謂。
陳太後卻不覺晦氣,反而饒有興緻,“平民狀告魏相,倒算有膽色。
”
“膽色不膽色另說,您可得出面過問一二。
”周皇後同樣興緻高昂,挽着陳太後的手臂出主意,“至少别讓那狀告魏相的平民挨重刑滾釘闆,命要是沒了還談什麼膽色?
回頭兒臣也交待周姑姑一聲,務必想辦法關照關照。
”
于老夫人樂見奸臣倒黴,跟着架秧子起哄,“今兒所有人的壽禮加起來,都比不上有人狀告魏相這一樣兒。
娘娘福澤深厚,可得澤被那原告才是。
”
陳太後搖頭失笑,佯裝不耐道:“行了,倒一句遞一句地慫恿起我來。
趕緊走,都别賴着聒噪人。
”
周皇後捂嘴笑,服侍陳太後回萬壽宮。
安和公主一臉嚴肅地交待女兒,“你自個兒在宮裡,有什麼事兒多找太後皇後商量,别管外頭誰鬧騰,隻管做好你的六皇子妃,知不知道?
”
念淺安一臉乖巧地點頭,“娘放心,我知道了。
”
心裡其實直發虛。
不是誰鬧騰,而是誰們鬧騰。
擊鼓鳴冤的原告可不止一個。
等事情全面爆發後,安和公主會不會氣得沖進皇子所揍她?
念淺安捧着一顆怕挨揍的心送走安和公主等人,立刻牽住李菲雪溫暖的手求治愈,“希望我爹能哄得住我娘。
不然我就慘了。
”
李菲雪心領神會,好笑之餘感歎更甚。
前世因痛失愛女而化身地獄羅刹的念驸馬,并不是個平庸無為的驸馬爺。
而安和公主,也不是個隻看得見内宅三分地的尋常婦人。
她舒展開五指,包住念淺安的爪子,輕柔聲線暗藏笃定,“安妹妹放心,公主面冷心熱,見事再明白不過。
”
無論她們做了什麼,安和公主都不會真的生念淺安的氣,或許根本用不着念驸馬哄。
“你們在說什麼?
”七皇女擠開李菲雪,鑽進念淺安傘下,來回打量二人,“我怎麼聽不懂?
”
“聽不懂就别問。
”念淺安又開始趕七皇女,“魏相一向支持四哥,現在被人告了,你還不回椒房殿找貴妃和四哥打探去?
”
“有什麼好打探的。
我現在不想見四哥。
”七皇女耷拉下腦袋,無精打采道:“八弟說得對,做皇子有無爵位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沒有身為皇子的擔當。
我以為……我還以為四哥對小白花念念不忘,至少會為小白花求求情,而不是急于撇清。
”
如念淺安所說,四哥表現得堪稱孬種。
“我當然希望四哥撇清。
但是……”七皇女但是不下去,不知人心複雜,少女心尤其複雜,“你說得對,我眼瞎耳聾。
四哥反應不慢,但我就是覺得失望覺得難過。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
念淺安頓覺好憂愁。
怪不得七皇女一直興緻缺缺,原來失戀少女報完仇,又開始自怨自艾了。
“男人還是有好東西的。
”念淺安幹巴巴開口,試圖安慰七皇女,“男女之事确實複雜了點難了點,不過老話不是有曰,世上無難事嘛。
”
七皇女表示懷疑,“真的?
”
念淺安表示肯定,“真的。
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