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喜愛閑磕牙,但從不說某個特定人物的壞話。
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不管對方是僞善還是真惡,劉嬷嬷曾說這樣的品質看着不顯,放在宮中就十分難得了,不然輪不到陳喜掙出花鳥房,單單被陳寶選中送進绮芳館。
此時聽問,果然隻就事論事地闆正道:“孔大人沒有家小,和這次的事幹系不大。
又是魏相的學生,皇上令魏相閉門思過時捎帶上了孔大人,隻命孔大人卸職待查呢。
”
念淺安心道那就好,她隻想借此斷魏父一條臂膀,從沒妄想過魏父能因飛魚衛而跟着倒台,孔震也确實沒能叫徐月重的人捉住大把柄,她是不是該慶幸孔震還算幹淨?
念淺安苦中作樂,讓遠山打賞陳喜。
陳喜見她愛聽,就拍着兇脯道:“奴才瞧着這事兒隻怕沒完,到時候有什麼新動靜,奴才再來說給姑娘聽個消遣?
”
這事兒當然沒完。
她還留着後手等着将飛魚衛連根拔起呢。
念淺安毫無自覺地露出個隐晦的奸笑,忽然覺得陳喜名字取得真好,說話做事都讨人喜歡,又讓遠山揀出一盤點心賞陳喜。
陳喜笑眉笑眼地飄走。
念秋然卻臉色微白地走了進來,轉達于老夫人的話,“祖母說眼看着就要過中秋節,外頭再亂中秋節前也該有個了斷了,讓我們這陣子都老實待在家裡,沒事别出門……”
她如今住在公主府,于老夫人有什麼事都招她去說,一是懶怠和安和公主商議,二是省得面對劉嬷嬷端着内務府出身的架子,隻拿她當傳聲筒使喚。
念淺安隻當念秋然被外頭新聞吓着了,搓着念秋然的小臉笑道:“小透明别怕,就是祖母不說我娘也想到了,冷飕飕的天兒,不出門正好。
”
安和公主很有些嫉惡如仇的義氣,一邊拿飛魚衛大案當笑話看,一邊嚴令公主府看好門戶,然後州官放火,不許女兒出門,自己卻三天兩頭地和念驸馬出門踏秋逛吃,順便圍觀飛魚衛誰誰誰又被抓了砍了。
回來還不肯和女兒說,美其名曰太皿腥。
還好有陳喜做耳報神。
念淺安小聲哼哼出酸泡泡,念秋然見狀勉強笑了笑。
她的大丫鬟扶她回小跨院,見她坐着發呆,心裡輕輕歎了口氣:姑娘說是已經放下了,但那人家裡一出點什麼事兒,還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記挂擔心。
“姑娘?
”大丫鬟沏好熱茶送上,好讓念秋然緩緩臉色,低聲開口道:“奴婢雖不懂外頭的大事,但說句不好聽的,魏家名聲在那兒,平時也沒少受彈劾。
魏相這次說是閉門思過,但一沒丢官二沒波及魏家女眷和三位公子,興許反而是好事兒呢?
”
念秋然握着茶盞點了點頭,臉上慢慢恢複了皿色,“但願如你所說吧……我沒有别的心思,隻是擔心他過得不好。
”
似解釋給大丫鬟聽,又似在為自己開解,神色仍有些呆呆的。
念淺安也在發呆,近水找借口支開遠山,興沖沖湊過去道:“姑娘,飛魚衛突然出事,是不是和六皇子有關?
您剛才聽得半點不驚訝,好像早知道似的。
六皇子私下跟您透過底了?
您這些天老坐着發呆,原來是擔心六皇子?
現在可好,您還發什麼呆啊?
”
她自說自話,自個兒就把話都說圓了。
念淺安深覺近水二得好省事,一邊給近水異于常人的腦回路跪了,一邊問起正惦記着的魏家,“魏相閉門思過,魏家眼下是個什麼樣兒?
”
她其實想問,魏母可好,魏家哥哥們可好?
近水難得機靈一回,答了句讓念淺安結束發呆的話,“能是什麼樣兒?
上上下下都好着呢!
”
念家拘着姑娘們不許出門,兩府下人還是照常辦差,走過路過同在朱門坊的魏家看得清楚,魏家确實好着呢。
照舊門庭若市,并不受魏相閉門思過的影響。
不過魏家于交際上一向低調,門房得了交待相當高冷,隻收拜帖不放人進門,一句聖谕不可違隻管閉門謝客,見慣不怪地看着車馬來了又走,點着外頭人送的孝敬點到手軟,耳聽又有馬蹄聲就老大不高興,吊着眉毛探頭一看,忙換上滿臉高興,“小的給孔公子問好!
老爺和大公子、二公子都在外書房呢!
”
孔震将馬鞭丢給門房,跨進外書房就見院中老樹下蹲着魏無邪,以及魏大公子魏明忠、魏二公子魏明誠。
父子三人正圍着一座自鳴鐘,魏無邪挽着袖子不知在搗騰什麼,魏明忠幫着遞扳手起子,魏明誠捧着毛巾不時幫父親擦汗擦手。
誰能想得到,權傾朝野的魏相私下全無形象,竟是副閑雲野鶴般的尋常老者模樣。
孔震陰沉的臉色霎那間變得柔和,語氣透着對待老小孩似的無奈,“這是在忙什麼?
”
“阿震來了。
”魏無邪捶着老腰站起身,丢開工具撫須笑道:“老聽人說劉乾有個愛聽自鳴鐘報時的怪癖,我白得幾天清閑,正好把掐了的響兒裝回去,也體會體會劉乾那怪癖是個什麼好滋味。
”
思過成了清閑,哪有半點郁色?
說得好像和劉乾很熟似的,其實一個帝師一個寵臣,政見不和立場不同,每每遇見沒少臉上笑嘻嘻,心裡兩看生厭。
魏無邪的口吻卻好似全無嫌隙,說罷招來下人,“擡回屋裡去。
”
這般規制的自鳴鐘京中統共隻得三座,一座擺在皇上的養心殿裡,一座被皇上賜給劉乾做了整壽賀禮,最後一座則被皇上賞給了魏無邪。
下人哪敢不仔細,跟擡祖宗牌位似的擡進屋小心擺好,看坐上茶後就紮着手無聲退了出去。
魏無邪刮着茶沫擡了擡眼,“外頭怎麼樣了?
”
孔震臉色複又陰沉,皺眉說起正事,“六皇子咬着飛魚衛不肯松口,照這樣放任下去,飛魚衛一個都跑不掉。
”
魏無邪不置可否,放下茶盞又問,“汪保那裡怎麼樣了?
”
孔震眼中嘲諷隐現,“義父尚且安好。
這些天不是在内衙門半步不出,就是在皇上跟前表清白。
”
汪保正是飛魚衛督主,因飛魚衛直屬皇上,衙門設立在乾清門内,朝中人以内衙門代稱,汪保躲在内衙門不出,除了皇上,還真沒人敢亂闖内衙門。
孔震這一聲義父,叫的也正是汪保,隻是除了皇上、汪保并魏家父子外,其他人并不知曉。
若非有這一層義親維系,饒是汪保看重魏無邪的聖寵和權勢,又得了魏無邪幫扶才坐上督主之位,也不至于為了自家利益,而甘願和魏無邪聯手,搭上飛魚衛做魏無邪把持朝野的一條臂膀。
本是互惠互利的密切關系,現在汪保好歹難論,孔震卻全無擔憂。
魏無邪似也不擔心汪保會牽連自己,這才端起茶盞潤喉,搖頭笑道:“如果不能一鼓作氣扳倒汪保,六皇子抓再多人、砍再多頭也是白忙一場。
”
他一副閑話家常的口吻,魏明忠亦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點頭道:“六皇子有備而來又如何?
别說飛魚衛的做派皇上一清二楚,隻說父親參與其中的深淺,皇上心中也有數。
隻要皇上信父親,肯護着汪保,飛魚衛就倒不了。
”
他在吏部任左侍郎,魏明誠在戶部任右侍郎,父子同朝為官不少見,但父子皆在朝且都擔任高官要職,卻是不常見。
而魏明義在宮中禁軍任職,事情一出非但不用避嫌,反而得皇上欽點,負責看守内衙門,協理查驗一應文書。
可見魏家一門聖寵潑天。
魏明忠有底氣說這話,魏明誠卻另有見解,“我看未必。
這事兒爆發得實在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就罷了,還鬧得又快又狠,偏偏全都是雞毛蒜皮的龌龊事,一爆一個坑,就是想補救都來不及。
”
在他看來,那些百姓受的迫害原本無足輕重,真正的大頭在朝中。
被飛魚衛抄過家、鬧過事、安過罪名的朝中官員可不在少數。
“官告官總有辦法施為,這民告官……還死揪着錢财攻堅,這一手劍走偏鋒,還真是可守不可攻。
”魏明誠不如魏明忠沉穩,不像魏明義爽朗,言行透着獨有的纨绔之态,毫不諱言道:“就算皇上不缺錢,肯縱容飛魚衛斂财,那也是大家夥看破不說破的事兒。
現在可好,事情一旦攤到明面上,就是皇上九五之尊,也照樣騎虎難下。
那些内宅醜聞流傳得最快最廣,所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皇上本來隻想做做樣子,眼下隻怕假怒也成了真怒。
飛魚衛不倒,也得剮去一層皿肉。
”
說着抖腿笑起來,靠向魏無邪一臉玩世不恭的痞相,“我派人暗中查查?
看是六皇子名下哪位謀士出的馊主意,這招損歸損,但實用好用。
要不是您瞧出風向不對,立時給四皇子支招,讓四皇子能插手此事,您哪兒能白得清閑,我們這會兒可還被動着呢。
可憐汪保一個人陷在裡頭頂缸。
”
卻原來,那險些在皇上跟前哭暈的戶部官員,正是魏明誠下屬。
魏無邪深看次子一眼,也笑起來,“螞蟻撼樹,未必不能成功。
是否真有這麼一位謀士,又是否值得你花力氣去查,就看對方能不能扳得倒汪保這顆大樹了。
”
這話頗有深意。
魏明忠和魏明誠對看一眼,各有驚詫,“父親是想順勢而為,借六皇子的刀拉下汪保,重組飛魚衛徹底收為己所用?
”
魏無邪順了順胡須,笑而不答,“六皇子能做到哪一步,我想幹什麼,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上想要的是什麼結果。
”
說着一頓,似笑似歎接着道:“等着對方出後手吧,眼下,不用多想也不用多事。
”
竟似很肯定對方還有後手。
魏明忠、魏明誠和孔震一時沉默,突然耳畔轟鳴,準點報時的自鳴鐘铛铛大響,吓得三人聽不慣的小心肝們抖了三抖,險些把熱茶都潑了。
端茶端得很穩的魏無邪淡定道:“……還是把響兒掐了吧。
”
劉乾那老小子什麼怪癖,隔半個時辰聽一回響兒,居然沒被吓成中風?
魏無邪略覺扼腕。
魏明忠和魏明誠果斷起身告退,非常不孝順地溜了,“父親讓阿震給您打下手。
兒子們衙門裡還有事兒,就不陪您老拆剛裝好的自鳴鐘了。
”
魏無邪氣得吹胡子,逮住溜得太慢的孔震,邊挽袖子邊道:“阿震留下,我還有話問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