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悅走後,皇後在殿中獨坐良久,暮雲知道主子脾氣,隻在殿外安靜候着。
過了好大會子,暮雲才聽見主子喚她,忙掀了珠簾回了明間,摻扶東珠去鏡奁前卸妝。
暮雲見她面色不豫,掂量着勸解道:“姑娘到底還小呢,主子略和軟着些,姑娘也就聽了。
”
東珠褪下右手兩支鑲米珠琺琅赤金甲套,蹙眉道:“她是我嫡親的小妹,我不疼她,還能疼誰?
也隻怪這丫頭太不謹慎,留下這許多的把柄給人抓。
今兒太皇太後問起遠嫁到漠南蒙古巴林部的大姐姐,我心裡頓時涼了半截。
”
暮雲呼吸一滞,左右瞧了一眼,見四下無人,檀香木珠簾子安靜垂着,當值的宮人也都在槅扇外候着,才微微放低聲音道:“太皇太後也未必就是那個意思,興許隻是提了起來。
”說着小心翼翼欲為她摘下耳畔的珍珠碧玉燈籠耳墜,卻被她擋開。
東珠擡目望着鏡中的自己,目光中更添憐憫,幽幽道:“太皇太後城府之深,怎會這般沒頭尾?
太皇太後是怕容悅真私下裡定了終身,做出難堪的事,牽累了我。
即便容悅清白,如今名聲也不大好了,若不是顧忌着她是我妹妹,換做是我,隻怕會處置的更幹脆。
“說着有些煩躁地取下耳墜拍在桌上,”太皇太後這也為我做臉面,我不能不見好就收?
天底下的女人,說到底都是皇上的,除非他厭棄的,否則誰也别想生其他的心思。
”
暮雲見主子今日平白多了許多感傷,一時不敢多話,隻扶她往卧榻上靠着,拿了象牙杆軟布槌為她捶着腿,見她盯着牆腳琉璃七色擺屏思忖心事,道:“主子到底比咱們瞧得遠,您這些年操勞,不肯有一日安閑,看在這些上,太皇太後定也會從輕落罷。
”
東珠蹙眉,調動了下坐姿,似乎自言自語般低聲說了句:“隻消太皇太後别太急,這邊的事落定,總還有争取的餘地。
”
暮雲神色愈拘謹起來:“主子多慮了,萬歲爺都已經了聖谕,哪裡還有變故。
”她低聲道:“順治爺的時候,欲冊封定南王孔有德之女,明谕都下到禮部,還不是……”說到這,及時掐住了話頭。
暮雲一頭霧水,卻也知事關重大,不再多問。
六月十五,是黃道吉日,禮官特意挑了這一日,補送納彩禮,有鞍馬十匹,盔甲十副,金茶筒一具,銀盆一圓,緞一百疋,布兩百疋。
次選吉日,送大徽禮,鞍馬二十匹,馱甲二十副,常等甲三十副,黃金二百兩,白金六千兩,金茶筒一具,銀茶筒二具,銀盆二圓,緞六百疋,布一千疋。
給賜後父襄貂朝服一件,貂裘一件,時衣一襲,冠帶靴篾全。
後母,蟒緞朝衣一件,裙一件,時衣一襲。
容悅聽了皇後的吩咐,與法喀及其他兄弟姊妹一道開了祠堂門,将禦賜的衣裳供了起來,以告慰祖輩亡靈。
芭提雅氏再不悅,也隻敢私下裡擺擺臉色,打罵個把屋裡人出氣罷了,對此,容悅與覺羅氏早習以為常,也不去理她。
忙碌了一整日,才将宮中天使們送回,法喀早累的兩頰抽搐,口幹咽燥,他雖沒什麼出息,可在迎來送往上倒是圓滑。
各府後半晌也都送了賀禮來,有幾個還是覺羅氏之前送出原封不動送回來的,她雖細緻練達,又有容悅在後院聯絡安頓,也是腳不沾地,恨不能生出千手千眼來。
陪着來恭賀的幾位诰命說了會子話,好容易瞅了個空檔回了院子,利落地屏退下人,獨留甯蘭、和萱在門口守着,才問随從納蘭府送賀禮的桃夭道:“大嫂子可好?
”
桃夭道:“不過是老樣子罷,請姑娘常過去坐坐,也就是姐妹一場的情分了。
”
容悅歎道:“我那日進宮,原打算求老祖宗恩典指了李太醫給姐姐瞧病,偏巧宮裡有貴人病了,又聽說那位張世良太醫也是有些本事的,你且告訴姐姐,聽太醫的囑咐,定會好的。
”原是馬佳芸兒那一胎難産,生生疼了幾個時辰才誕下一位阿哥,之後身子受損,原本孝莊吩咐她做足雙滿月,誰料小阿哥才滿月,她所出的八阿哥便夭折了,這一來反添傷心,落下了病根。
如今時疫一起,她身子弱,便招上了,孝莊下了慈谕,命李玉白專心為馬佳芸兒調理。
桃夭聽她說完,依舊道了謝,小心從衣襟裡拿出一個繡袋來:“這是我們奶奶吩咐咱們交給您的。
”
容悅接在手裡,隻覺心跳驟然加,幾要跳出兇膛,恨不得立即拆了,卻又有些擔憂和恐懼,問:“可還有什麼話。
”
桃夭謹記盧氏的吩咐,道:“奴才親去的恭王府,見了段嬷嬷,呈上姑娘的親筆書信,段嬷嬷才給了奴才這個,還有句話叫奴才轉達,‘勿再糾纏’。
”
勿複糾纏!
!
容悅突感心兇處一陣冰寒,竟至難以呼吸,她眨了幾下眼睛,才感呼吸順暢起來,好歹說了幾句,吩咐甯蘭送她出去。
她顫抖着打開繡袋,正是那隻熬了幾日夜繡成的荷包。
他到底是不肯收,竟這樣退了回來,再勿糾纏,如此決絕的四個字。
他是何等厭惡了她?
那時的話兒怕都是用來哄她的,她到底成了他解悶兒的了。
她原坐在迎窗大炕上,轉身将紅漆窗扇推開,雨後清爽的氣息撲面而來。
想起幼時額娘教她詩經《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
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缭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
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
勿複相思!
勿複相思!
兇膛中蓦然升起一股無名之火,拿起繡筐中的剪刀,狠般剪下去,寶藍色同心絡子斷成兩截,攤在地上,正如一條幹死的魚。
繼而又化作一張放肆的臉,嘲笑着她的卑賤與無知,她突然惱了自己,扯過辮一剪子下去。
“姑娘這是要做什麼!
”送走桃夭的甯蘭回到屋子,乍見之下,慌忙過來奪了她手中銀剪。
容悅想起那年她打碎了繼母的玉如意,又驚又懼,被父親罰跪祠堂,卻終究也過來了。
這世上的坎兒,再高也有跨過的一日,這銘心的痛,再深也有愈合的之時。
“把它收起來罷。
”容悅淡淡掃了一眼,轉過頭去瞧窗外明媚的夏花,她不能剪,正是有這個荷包,才時刻提醒她以往的無知與愚蠢。
甯蘭應了是,轉身去收拾荷包。
容悅正了正衣裝,内院尚有女眷需要安排照管。
再走出這道金線如意式屏門,女孩臉上已稍褪去一絲青澀,隐約中多添一絲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