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見他前來,又驚又怔,半晌才道:“你不在宮中守歲,到青檀觀來做什麼?
”
鵝毛大雪伴着觀外燈光飄浮而下,紛紛揚揚,有一片落在她眼睫上,輕輕眨一下眼,那片雪花便悄然化開,在她平淡的眼波中消弭無蹤。
“每年都在宮中守歲,好沒意思,”李政站到她面前去,挺拔身軀遮住了漫天飛舞的雪花,道:“想了想,還不如來觀裡拜菩薩呢。
”
鐘意出家,雖打着菩薩入夢的名頭,但還是入道門做了女冠,時下道門的階位也略比佛門高些,誰叫李家說他們的先祖是李耳呢。
她笑了一下,淡淡道:“這是道觀,哪裡來的菩薩?
”
“怎麼沒有?
”李政略微前傾幾分,低聲道:“你便是我的菩薩。
”
鐘意眉頭一跳,道:“秦王殿下,我看你又要讨打。
”
“玩笑話也說不得麼?
”李政笑吟吟道:“罷了罷了,不同居士饒舌,我先去拜見姑姑。
”
鐘意掃他一眼,他也不怵,含笑回望,最終,鐘意讓開道路,叫他們一行人進去了。
……
臨近子時,新舊交接,長安城中的千家萬戶,似乎都歡騰起來了。
越國公府内雖也熱鬧,較之往年,卻差了幾分氣氛,鐘老夫人環視四周兒孫,傷懷道:“可惜阿意不在這兒……”
府裡隻有鐘意一位女郎,驟然少了,誰都覺得不自在,這種事情,别人不好開口勸,崔氏忍着心酸,勉強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阿意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倘若知道祖母為她憂心記挂,也會心中不安的。
”
鐘老夫人身為祖母,為孫女難過,崔氏這個生母隻會更難過,她素來體貼小輩,心中有些後悔:“怨我,怎麼提起這個來了,倒叫你們一起傷心,罷了罷了,擺飯吧。
”
崔氏應聲,又吩咐長媳劉氏:“安國公府那邊,往年裡送什麼,今年還是照舊,别因為這樁婚事影響了。
”
劉氏恭敬颔首,一擺手,仆婦們依次入内,奉了菜肴上桌,而此時,安國公府内也正說起此事。
“幼亭年紀不算大,與阿意的婚約取消,倒也不必急着再選,”侍從們在案上擺了菜肴,李氏不急着動筷,而是同丈夫道:“不然,傳出去也不好聽。
”
安國公颔首道:“是這個道理。
”
李氏又問沈複:“你覺得呢?
”
沈複心中浮現出一道麗影,眼睑低垂,道:“都依母親便是。
”
這個兒子一向都是令人滿意的,安國公贊許的點頭,又問長子沈安:“過了年,你就要外放出京,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地方上如何施政,同僚之間如何相處,心中可有考量?
”
沈複自幼便養在李氏膝下,受母親教誨良多,頗有世家雅量風範,才氣斐然,年及弱冠,便由皇帝欽點,升任正五品黃門侍郎,正是該春風得意的時候,相較之下,年長他幾歲的世子沈安便差了些,前不久才因父親恩蔭,做了華陽縣令。
那是京兆府治下二十二縣之一,雖不及萬年、長安這等赤縣,卻也是畿縣之一,堪稱天子腳下,已經是極好的去處。
美中不足的是,華陽縣令乃正六品官位,又不在京師,比起居于中樞,官居五品的弟弟來,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沈安低下頭,猶疑半晌,道:“阿爹,我一定要去嗎?
”
安國公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放下筷子,眉頭大皺:“你說什麼?
!
”
沈安性情寬柔,見父親作色,立即噤聲:“沒什麼。
”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去,卻沒去成嗎?
華陽距長安不過一日之遙,但凡做出點什麼,便能被陛下看見,”安國公見他如此,心生怒意:“我厚顔求了多少人,才把你送過去的!
”
“食不言,寝不語,”李氏勸道:“有話也留到飯後再講,今日可是年夜呢。
”
沈安自幼養在沈老夫人身下,見他被兒子訓斥,她比李氏還要心疼:“我倒覺得不去也罷,人在任上,雖然離家不遠,等閑卻也不得還家,哪裡比得上長安自在?
”
沈安也眼巴巴的看着父親。
扶不起的阿鬥!
安國公好容易落下的火氣重又升起,重重拍案,道:“吏部文書已下,絕不可改,你若想知道抗命下場如何,但可一試!
”
他既動怒,底下庶子庶女都停了筷子,不敢做聲,沈安面色更是難堪,李氏輕輕扯他衣袖,又勸道:“吃飯吧,母親上了年紀,熬不得夜,早些用了飯,還得回去歇息呢。
”
安國公心中怒氣未消,顧忌着今日年關,勉強寬慰老母幾句,全了情面。
因這場變故,安國公府的年夜家宴不歡而散,連歲都沒守,便各自回房了。
沈安同妻子林氏一道回自己院落,情緒黯然,忽然問她:“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如幼亭?
”
“怎麼會?
”林氏溫順道:“我從沒有這樣想。
”
“可别人都說我不如他,還有人說,我該慶幸自己早生幾年,勳爵又叫嫡長承襲,否則,我連世子的邊兒都摸不到,”沈安落寞一笑,道:“說句大不敬的話,我其實……挺能體諒太子殿下的。
”
沈安與沈複是同胞兄弟,論及相貌,其實不分高下,然而一個長于出身世家大族的母親膝下,另一個養在大字不識幾個的祖母院中,性情才幹便是天壤之别。
作為兄長,沈安為有這樣出衆的弟弟而驕傲,但這并不妨礙他羨慕弟弟,甚至是妒忌他。
就像林氏慶幸鐘意沒有嫁入安國公府,叫她頭上多一個蜚聲長安的弟媳一樣,沈安也有些慶幸弟弟沒有娶一個高門貴女,将自己出身小戶的妻子襯的更加一文不值。
太陽那樣明亮,光芒燦爛,令人不敢逼視,可近在它身邊,被襯的黯淡無光的星辰,其實也很難過吧。
……
青檀觀。
李政往前廳去見益陽長公主,向她問安之後,便順理成章的留了下來。
益陽長公主還記得他在清思殿宮宴那日說的酸話,眉梢微動,見鐘意未歸,方才壓着聲音問:“你當真動心了?
”
李政道:“姑姑覺得呢?
”
“懷安居士在此出家有些時日,”益陽長公主靜默片刻,道:“我聽她言談,絕無還俗再嫁的意思。
”
“再則,即便是還俗,也有沈幼亭呢,”她不願李政将鐘意的生活攪擾的一團糟:“幾時能輪上你。
”
“姑姑,你姓李,可不姓沈,”李政聽得無奈,笑道:“怎麼淨往我頭上潑涼水。
”
“因為我是女人,天生便心疼女人,”益陽長公主道:“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你要敢在這兒胡鬧,趁早滾遠些。
”
“這觀裡的女人,我一個都惹不起,”李政無可奈何道:“哪裡敢亂來。
”
“你知道便好,”益陽長公主輕輕說他一句,身體略微前傾,正待說幾句别的,卻聽外間有人笑道:“居士回來了?
”
她略微一頓,順勢停住了口。
鐘意進了内室,見李政便在益陽長公主對面落座,倒不奇怪,自去暖爐邊暖手,卻不搭理他。
李政見她如此,也不上前讨嫌,靜坐着不說話,目光卻落在她身上。
今日是年關,大好的日子,鐘意也不想與他再生什麼龃龉,益陽長公主是他嫡親姑姑,真鬧得僵了,彼此臉上都不好看。
益陽長公主去歲在梅枝上收的雪水還有一翁,今夜索性全都煮了,鐘意叫人取了三隻蓮花杯來,親自沏了茶,分别送到那二人面前。
“這還是居士頭一次為我斟茶,”李政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受寵若驚道:“合該記一輩子的。
”
“你要喝便喝,不喝便算了,”鐘意道:“少油嘴滑舌,耍嘴皮子功夫。
”
李政讨好的笑:“我不說了,行了吧?
”
益陽長公主失笑:“青雀自幼頑劣,倔脾氣上來,皇兄的話都不聽,倒被你降住了。
”
鐘意落座,笑道:“兩個姓李的一起欺負人,這可不應該。
”
益陽長公主知她心意,順勢止住了話頭。
茶水清透,香氣也沁人,李政低頭看了好一會兒,都沒舍得喝,也不知為何,就想到另一處去了,試探着叫了聲:“居士?
”
鐘意看他一眼:“怎麼?
”
話到了嘴邊,李政反倒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躊躇一會兒,方才道:“清思殿宮宴那日,是沈侍郎送你回來的嗎?
”
沈複的名字從任何一個人的嘴裡說出來,都不會叫鐘意覺得刺耳,除了李政。
她心中有些不虞,面上卻不顯,淡淡道:“确實是,怎麼了?
”
“也沒怎麼,”李政手指摩挲着茶盞的杯沿,假做漫不經心的樣子:“那,你也請他進觀小坐了?
”
這算什麼,試探,審問,還是什麼别的?
他又有什麼立場這麼問她?
鐘意心裡一堵,有些不舒服,益陽長公主許是看出來了,笑着打岔:“沈侍郎在殿上那樣維護懷安,又是青梅竹馬的情分,進來坐坐怎麼了?
偏你多事。
”
李政卻不答話,雙目看着鐘意,等她回答。
“當然,”鐘意平視着他,道:“這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
李政目光微黯,眼睑垂下,重又擡起:“那,你也專門為他泡了茶嗎?
”
“當然,”鐘意又一次道:“他既幫了我,又送我回來,請他喝一杯茶,不應該嗎?
”
她語氣平靜,同往日一般淡漠,益陽長公主卻從中嗅出了□□味,打斷道:“好了,大過年的,青雀你問這些做什麼?
倒叫懷安好不自在。
”
“就是想問,還有,”李政臉色微沉,将面前茶盞推了推,道:“我不喝了。
”
鐘意壓抑着怒氣,勉力叫自己平靜下去:“怎麼,哪裡不合秦王殿下的意嗎?
”
“别人曾經有過的東西,我不稀罕,”李政心裡酸,話也酸,道:“也不會要。
”
從沒有一句話能這樣戳鐘意的心腸,叫她心如火焚,又如墜冰窟。
别人有過的東西他不要,也不稀罕。
哈,好一個不稀罕!
這話當真一點錯處都沒有,可惜她太蠢,直到臨死,才想明白。
他跟那些暗地裡取笑她的人其實沒什麼兩樣,嘴上不說,心裡也是看不起她的。
可這一切,難道是她自己造成的嗎?
!
她被人像貨物一樣送到他身邊,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難道就很痛快嗎?
!
鐘意幾乎抑制不住冷笑的沖動,牙關緊咬,擡袖将他面前茶盞重重拂到地上。
蓮花杯落地,“啪”的一聲脆響,直接碎成兩半,杯中茶水灑出,茶香氣溢了出來。
内室諸人都有些驚住了,一時之間,竟也沒人說話。
“你不想喝,那就不要喝!
”鐘意冷冷道:“隻可惜,壞我一隻杯子!
”
内室靜寂極了,落針可聞,不知過了多久,益陽長公主先一步回過神來,看向李政,圓場道:“你個男人,怎麼比閨閣女郎還嬌貴?
我這屋子還是别人住過的呢,也不見你端着桌案到院子裡坐。
”
言罷,又勸鐘意:“大好的日子,别跟這潑皮生氣,過幾日入宮,我叫皇兄罵他。
”
鐘意面色冷寒,一言不發。
李政原隻是心生醋意,說個玩笑,不想她生了這樣大的氣,一時之間,真有些不知所措。
頓了頓,他輕輕扯她衣袖,喚道:“居士?
”
鐘意一記耳光扇在他臉上:“哪個叫你碰我了?
!
”
“啪”的一聲脆響,聲音已經消散在空氣中,益陽長公主還有些不可置信。
李政是皇帝最珍愛的兒子,打小就愛胡鬧,可即便如此,皇帝都沒舍得動過他一指頭。
今日被人一巴掌扇在臉上,又該如何收場?
侍女們垂着頭,噤若寒蟬,益陽長公主則站起身,倘若他動怒,便護住鐘意。
不過,她顯然是多思了,李政臉上挨了一巴掌,初時也頓了下,不過轉瞬,便像是沒這回事似的,道:“居士,你生氣了?
”
鐘意面如寒霜,并不答話。
李政被晾了,遲疑一會兒,起身将地上碎成兩半的蓮花杯撿起來了。
蓮花玉杯輕薄易碎,杯底倒還厚些,方才那一摔,自杯口至杯身中部直接碎開,隻留了個底兒,跟一指高的杯身。
他重新落座,吩咐一側侍女,道:“續茶。
”
侍女遲疑的看着那個隻有一指高的杯子,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李政加重語氣,道:“續茶!
”
侍女的手都有些抖,然而内室無人做聲,她便拎着茶壺,小心翼翼的往那隻遭了災的蓮花杯裡倒了一指高的茶水。
李政端起來喝了口,仔細着不叫裂開的邊緣把嘴唇劃開,喝完,又觍着臉道:“好茶。
”
這樣沒臉沒皮,益陽長公主都不好意思說他是自己侄子了。
“秦王殿下,你不是不稀罕别人有過的東西嗎?
”鐘意臉上紋絲笑意都沒有,冷淡道:“自打嘴巴,有意思嗎?
”
“可人是會變的,居士,”李政厚顔道:“我之前不稀罕,現在又稀罕的不得了。
”
鐘意冷冷看他半晌,倏然笑了。
“李政,”彎下腰,她湊近他耳邊,聲音輕不可聞:“你個賤骨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