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鐘意與李政便相攜出宮,上了馬車,一道往青檀觀去。
時辰已經不早,暮色漸起,往城外的路上幾無行人,隻有馬車上的風鈴聲伴着馬蹄哒哒,快速往青檀觀去。
鐘意垂下眼睫,複又擡起,同他道:“對不住。
”
李政有些訝異的看着她,笑道:“今日吹了什麼風?
你竟也有向我緻歉的時候。
”
鐘意卻不直接回答,頓了頓,方才低聲道:“皇後……皇後是你的生身母親嗎?
”
李政忽然頓住,目光怔怔落在她面上。
鐘意卻握住他手,低聲道:“是不是?
”
李政瞳孔幽黑,深不見底,不知過了多久,終于道:“不是。
”
不自覺的,他們交握住的手掌捏的用力了些,他溫聲詢問,道:“你怎麼知道?
”
“我猜的,皇後的态度也足夠明顯,”鐘意望着她,輕聲道:“還有,前幾日我在嘉壽殿,聽見有人提過……”
說着,她便将自己醉後醺然,往側殿去歇息,卻聽見宮人們提及這樁内幕的事情說與他聽。
李政聽得笑了,道:“世間哪有這麼多偶然?
更别說,是在宮中這樣的地方了。
”
鐘意心中也隐約有個猜測,沉吟幾瞬,道:“是陛下?
”
宮中曾經有過兩位皇後,且是共同存在,這種事情對于何皇後而言,自然是奇恥大辱,決計不會向外人主動透露,太後不管事,哪裡會理會兒子的後宮,也隻有皇帝有這樣的手段,也有這樣的理由,會為了兒子,主動将其中内幕透露出去。
否則,鐘意在探查的時候,也不會這麼順利。
李政颔首,心裡感動,複又歎道:“父皇有心了。
”
“先前,你曾問過我四個問題,”鐘意眸光微擡,輕輕道:“我心裡其實早有答案,隻是不敢說,今日卻定了主意。
”
李政莞爾,他原就生的英俊,唇角一彎,真有些少年意氣,風力倜傥的意味在:“怎麼,不懷疑我了?
”
“不是你,”鐘意長久以來壓在心頭上的那塊石頭被移開了,陽光照入,微風徐徐,她道:“對不住。
”
李政輕哼了聲,沒好氣道:“你之前見了我也沒好臉,罵我兇我,後來還幾次三番打我!
”
鐘意給他順毛,笑道:“好了,對不住。
”
“光說有什麼用?
一點誠意都沒有。
”李政伸開手臂,笑吟吟道:“叫我抱抱,再親親我,要是能早點嫁給我,再生幾個胖娃娃,就更好了。
”
“你哪兒來這麼多得寸進尺的要求?
”鐘意戳着他額頭,順勢把他推開:“你心裡憋着那麼多話,卻什麼都不肯說,從頭到尾都瞞着我,難道這沒有錯?
”
“李政,”她道:“你個棒槌!
”
前世鐘意臨死前,心中先是驚愕詫異,随即便是滿心怨憤,直到今生再來一世,見了李政,仍舊難消。
她固然有失察之過,但李政從頭到尾都隐瞞着她,也不是一點錯都沒有,拿這句“棒槌”說他,也絕對算不上冤枉。
“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是我疏忽,”李政面上戲谑之色消退,正色道:“那些事情原本都已經過去,無論是我,還是父皇,都沒想過再說與人聽。
”
他忽然有些傷懷,勉強向她一笑:“而我母親她……也不希望讓人知道,她曾經存在過。
”
鐘意默然,李政也沒有再說話,馬車卻在這時候停了下來。
青檀觀,到了。
暮色襲來,鋪天蓋地,遠處一片蒼茫,鐘意挑開馬車的車簾,回首去看長安,便見萬家燈火璀璨,正是安瀾。
觀前的山門處點了兩盞燈籠,徑自放着皎潔明亮的光芒,車簾掀起,光線透入,映得李政五官明暗不定,身上似乎也充斥着一種若有若無的傷感。
最後,他才輕輕地說:“去問姑姑吧。
”
鐘意冷不防聽他這樣說,怔了一下,方才道:“我之前也曾經問過她,但她守口如瓶,一句也不肯講。
”
李政微微一笑,道:“你便說是我讓你去問,她會如實告訴你的。
”
鐘意眼睫輕輕垂下,在她光潔如玉的面龐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陰影,思及前事,問道:“我現在住的地方,便是你母親以前住過的,是嗎?
”
李政目光中添了幾分柔意,忽然伸手去撫摸她面龐,道:“确實是。
”
“怪不得,”鐘意恍然,笑道:“你剛返回長安的當天晚上,就到這兒來了,你之前是不是沒有打聽過消息,也不知道這兒已經有人住了?
”
“确實,宮中宴席結束,時間已經不早了,我不欲驚擾姑姑,更不想惹人注目,便無聲息的過去了,”李政露出一絲回憶之色,溫柔道:“見到你,我也吓了一跳。
”
鐘意斜睨他一眼,道:“既然吓了一跳,怎麼還會将山河珠送給我?
”
李政輕輕笑了起來,道:“我帶山河珠過去,原本是打算供奉在屋子裡,敬獻給母親的。
”
“好個不孝兒子,”鐘意斜睨着他,道:“見色起意,連孝順母親的山河珠,都順手送給别人了。
”
“阿意,我那晚見你,既覺命運有常,又覺母親冥冥之中保佑于我,”他笑道:“竟将這樣合我心意的你,送到我面前來。
”
鐘意狐疑的打量着他,忽然問:“所以李政,你到底是喜歡我什麼呢?
”
“我也說不出來。
事情的許多愛恨,原本就是沒有緣由的,”李政笑吟吟的看着她,道:“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
”
“還有,”他頓了頓,神情少見的有些赧然:“那天晚上,屋裡沒有掌燈,我朦朦胧胧的見到你,覺得你有點兒……像我的母親,後來,你對我怎麼兇,我都不忍心對你發脾氣。
”
鐘意怔住了,随即反應過來,道:“你母親同皇後是孿生姐妹,可我跟皇後……生的一點相像都沒有啊。
”
“我不知道,就是下意識覺得像,容貌不甚相似,但氣度如出一轍,”李政道:“她向來不喜歡華衣貴飾,即便身處皇宮之中,也一貫素簡,如你一般皎潔,有點清冷,還有些孤傲。
”
“那前世呢?
”鐘意順勢問道:“前世我既沒有出家,氣度也與此時全然不同,你為什麼會娶我?
”
“現在的我不是前世的我,怎麼會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麼?
”李政啞然失笑,道:“說起來也真是陰差陽錯,命運使然,活了兩輩子,竟都栽在你一個人手裡。
”
鐘意亦是含笑,道:“天色不早了,随我一道進去歇息吧。
”
“不了,”李政難得的拒絕了,道:“時間還不是很晚,去找姑姑吧。
我明日再來看你。
”
說到此處,鐘意的心裡不覺沉重了一瞬,颔首道:“好。
”
玉秋上前來扶她,她正要下去,卻被李政給拉住了。
“阿意,你可真夠壞的,”他低低的笑,道:“明知我送你的是山河珠這種貴重東西,下次見面卻連一點情分都不講,對着我又罵又打。
”
“活該,”鐘意嗔他一眼,啐道:“你個棒槌。
”
說完,便扶着玉秋的手,下了馬車。
先前二人坐在馬車裡,李政的一衆侍從便牽着他的馬,遠遠跟着,他自屬下手中接過缰繩,翻身上馬,笑道:“那我走了?
”
鐘意回身,溫聲叮囑:“走吧,一路小心。
”
……
益陽長公主果然還沒有歇息。
見鐘意過來,她有些訝異,吩咐人奉了香茶來,又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懷安,你今晚怎麼有空過來?
”
鐘意笑道:“我有幾句話想同長公主殿下講,勞您屏退左右。
”
益陽長公主不明就裡,卻還是吩咐侍從們退下,這才道:“你今天到底是在賣什麼關子?
”
鐘意低聲道:“事關兩位皇後,請長公主殿下為我解惑。
”
益陽長公主面容微僵,靜靜看她半晌,道:“是青雀告訴你的嗎?
”
“是,”鐘意詫異于她的聰敏:“确實是他讓我來問您的。
”
益陽長公主卻沒有直接回答她先前的問題,而是感慨的一笑,道:“青雀是真的很喜歡你。
”
“懷安,”她道:“沈複真心待你,青雀也一樣,能得到這樣兩個男人的真心,我都有些妒忌了。
”
鐘意道:“長公主何出此言?
”
“不知你有沒有看出來,青雀是不吃魚的。
”益陽長公主含笑道:“在青檀觀裡,他曾經跟你一起吃過兩次飯,你也給他夾了兩次魚,他一點猶豫也沒有,都吃下去了。
那時我便覺得,他待你的心,是真的。
”
鐘意從她的話裡察覺到了什麼,疑惑的挑了挑眉,益陽長公主卻道:“懷安,你知道他為什麼從來不吃魚嗎?
”
鐘意搖頭。
“那時候他年紀還很小,住在太極殿中,不知怎麼,就被魚刺卡住了,進不去,下不來,好不難過,皇後傳了太醫過去,卻也無能為力,被折磨了整整兩日,甚至開始嘔皿。
”
益陽長公主面上顯露出幾分回憶之色:“那時父皇與皇兄往太廟去祭祖,我便在宮中陪着母後,聽聞此事後,又去探望,早有人飛書傳信給皇兄,他便匆忙帶了太醫令回宮,又叫人搜羅民間偏方。
”
“青雀為此傷了嗓子,一連半月,話都說不出來,從那之後,就再也不吃魚了。
”
鐘意驚愕交加,聽得心疼,暗自後悔自己先前拿這個作弄他,默然片刻,又道:“那時,他便住在太極殿了嗎?
”
“小何氏死後,皇兄便将他接到身邊,親自照看了,”益陽長公主哂笑道:“你不要覺得清甯宮那位是尊泥塑菩薩,青雀即便留在太極殿,不也沒讨到什麼好處?
”
鐘意怔住:“魚刺……不是偶然嗎?
”
“我不知道。
我既然出家,便沒必要再去探查皇兄後宮的私隐,”益陽長公主喝了口茶,淡淡道:“我隻知道,皇兄震怒非常,見了皇後,便賞了她一記嘴巴,又叫人帶太子去。
”
鐘意心中一驚。
益陽長公主繼續道:“皇兄同她講,從此往後,倘若秦王有礙,他會親手掐死太子,叫兩兄弟泉下作伴。
”
她諷刺的一笑:“從那以後,宮中再沒有出過這種事情。
”
鐘意心情沉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直到此刻,她才能明白李政揭破她身份那日,說的那句“誰都可能告訴你我不喜歡吃魚,唯獨皇後不可能”是什麼意思。
皇帝手段如此淩厲果決,皇後不僅失了顔面,更要謹小慎微,怎麼可能再同人提起此事?
“以後不要再那麼對他了,”益陽長公主卻歎口氣,道:“青雀這孩子,其實也很苦。
”
“太子有生母皇後,有胞妹衡山公主,還有全力支持他的外家與天然的正統地位,而青雀他,所擁有的隻是父親而已。
”
“别人隻見到他大勝歸京,意氣風發,卻不知他不得已咽下的苦果,與從來不對人提起的過往,他雖然不說,但并不代表那些事情不夠痛苦。
”
“如果可以的話,”益陽長公主頓了頓,由衷請求道:“對他好一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