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連敗幾場,從那以後,李政真有些開始較真了,吩咐人找了棋譜,得空便對着鑽研。
上行下效,這消息也瞞不過人去,别人知道後,棋譜棋子棋盤什麼的,但凡是相關的,便一氣兒往王府裡送,想拿這個讨他歡心,連皇帝都吩咐人找了幾本珍稀棋譜,叫人送來給他。
這日午間,二人用過午膳,鐘意便坐在軟凳上做刺繡,李政則有些魔怔了,捧着棋譜看的腦袋發大,不時還在棋盤山擺兩下。
内室裡無人言語,一時安靜,外間卻有人來通禀,說是吏部侍郎陳序求見。
時下男女大防并不嚴重,李政倒沒叫鐘意暫且避開,就這樣傳了陳序進來。
吏部這等地方,要同諸多官員打交道,陳序年過四十,最是圓滑,深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道理,對着李政一通吹捧,見他不甚理會,便将目光轉到棋盤上了。
“殿下喜歡下棋?
”他殷勤道:“您若不嫌棄,臣倒想讨教一二。
”
李政倒真有些來了興緻:“那便來吧。
”
下級跟上級下棋,但凡懂點規矩,便知道不能赢,實在是不願如此,也得先殺個旗鼓相當,才能略微赢幾個子兒,否則,叫人家臉面往哪兒擱?
陳序既同李政對弈,當然不會赢他,還會想方設法的叫他赢,不僅如此,還得叫他赢得高興。
他也是老油條,這一套頗為娴熟,可惜,他沒想到李政棋藝是真的菜,拿不出手的菜,一着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正是四月,天氣不熱,鐘意離那二人稍遠,都能瞥見那位陳侍郎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子――放水容易,放水放的不叫人察覺,那才叫難呢。
李政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他落子,催促道:“你怎麼不下?
”
局勢一片大好,陳序心裡卻直叫苦,随意下了顆子,盤算着到底該怎麼輸才好。
上位者的氣量,有時候真沒那麼好,尤其是在圍棋上邊,漢朝與本朝都有兩個叫人不敢忘懷的例子。
漢景帝尚且是皇太子子時,曾與吳王太子下棋,就因為下輸了,掄起棋盤把人給砸死了。
至于今上,雖然慣肯納谏,但也不是沒有不講道理的時候。
莒國公唐儉曾是皇帝的天策府長史,肱股之臣,因為下棋時搶先占了有利位置,惹得皇帝十分不悅,找個借口,貶官到了潭州。
秦王心性脾氣同皇帝如出一轍,又有這樣兩個前車之鑒,陳序真不敢赢,暗恨自己為什麼多嘴,主動提議下棋。
李政未必看不出他為難,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鐘意又在,總不好在她面前丢臉。
陳序在吏部摸爬滾打這些年,心思最是活泛,見他目光往鐘意那兒掃了幾次,便有了主意,主動笑道:“殿下棋力高超,臣弗如也,甘拜下風,不妨請王妃娘娘代殿下落子,全臣臉面。
”
李政見他機敏,笑意倒是真實幾分,轉向鐘意,道:“就是不知道王妃肯不肯賞臉。
”
陳序趕忙起身,躬身施禮,口中相求,鐘意見他一把年紀,急的額上生汗,倒不為難,将手中針線擱下,站起身走了過去。
她棋力不弱,較之陳序更勝一籌,後者微松口氣,又是感激,又是釋然,歡天喜地的輸了這盤棋,又道:“殿下與王妃聯手,正是珠聯璧合,臣輸的心服口服。
”
李政也笑了:“陳卿,你這張嘴可真是讨人喜歡,怨不得這麼吃得開。
”
……
這都是前世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李政自她口中聽聞,倒是很感興趣。
鐘意回想起,也覺有趣,抿着唇笑了。
李政瞥見,小心試探道:“阿意,我能問你件事嗎?
”
“沈複詩寫的比你好,畫也畫的比你好,至于下棋,就更别說了,”鐘意早知他什麼德行,毫不客氣道:“你也就那筆字能拿出來看,勉強算是半斤八兩。
”
哪有男人能聽得了自己不如前任這種話,李政更是如此,憋屈了半日,方才悶悶道:“他棋下的很好?
比你還好嗎?
”
“比我好,”鐘意回憶起前世,笑道:“我同他下棋,勝多敗少,可我知道,是他讓我的。
”
“沒準是他赢不了你呢。
”李政酸道:“我便沒有什麼比他好的地方嗎?
”
鐘意仔細端詳了他半晌,終于道:“你的出身比他高,個人勇武也勝于他。
”
李政難以置信,道:“還有呢?
”
鐘意将書寫完的紙張折疊起,道:“沒了。
”
李政氣的要冒煙,原地躊躇一會兒,不知想到何處去了,有些難堪的窘迫着臉,低聲道:“那什麼呢……也不如他?
”
鐘意不解道:“什麼?
”
李政沒臉說出來,隻能伸手扯她衣袖,極含蓄的暗示:“就是……嗯,你應該明白的。
”
“到底是什麼?
你臉皮這麼厚,居然都羞于出口?
”
鐘意原還不解,見他難得的扭捏,忽然明白過來,面頰微紅,随手抄起一本書,在他身上結結實實的砸了幾下。
李政也不躲,眼巴巴的看着,等她說話。
鐘意被他盯得臉熱,半晌,才捂住臉,低聲道:“他比你溫柔多了。
”
李政有些傷心,道:“我不溫柔嗎?
”
鐘意掄起那本書,在他腦袋上砸了下:“你溫柔個鬼!
”
李政還想再問,鐘意卻不肯說了。
她面皮薄,能跟他說那幾句,已經是難得了,正逢外間有人傳話,言說有緊急軍情送至。
李政肅了神情,豁然起身,道:“阿意,那我便先走了。
”
“去吧去吧,”鐘意臉熱的厲害,不敢擡頭,催他道:“别誤了正事。
”
李政極少見她這般小女兒情狀,心中既愛且憐,彎下腰,在她耳邊道:“等我,阿意。
”
……
鐘意聽見有鼓聲自城外傳來,隔了一段距離的緣故,不似現場聽那般震耳欲聾,反倒是一種沉悶的響。
“出兵了。
”玉夏端了茶來,有些擔憂。
鐘意歎口氣,道:“也不知這場戰事何時方能結束。
”
玉夏勸慰道:“應該快了,居士不要憂心。
”
也不知怎麼,自從李政一走,鐘意的心便有些靜不下來,待到日頭西沉,心中的不安不曾消減,反倒愈加嚴重了。
夕陽西下,橘紅色的餘晖照進内室,蕭瑟中有些慘淡。
鐘意聽見城外的鼓聲停了,便知已經收兵,實在放心不下,匆忙往李政那兒去。
天氣仍舊是冷,門也關得嚴絲合縫,鐘意初一入内,便嗅到空氣中淡淡的皿腥氣,心也沉了,慌忙上前幾步,便見幾個醫官正在,身側是傷藥水盆,李政解了衣袍,半靠在塌上,腰腹處那道猙獰傷口重又裂開,皿淋淋的,看得人心驚肉跳。
李政見她過來,下意識轉身遮掩,鐘意卻上前一步,語氣關切,微帶責備,道:“怎麼更嚴重了?
你又親自上陣了?
”
“沒事,”李政卻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糊笑道:“傷口惡化,也是常有的,過幾日便好。
”
“殿下若如同今日這般再上戰場,過一個月也未必會好,”為首的醫官鬓發微白,想是同李政相熟,聞言沒好氣道:“何必說這些話糊弄居士。
”
鐘意聞言,柳眉倒豎:“真的嗎?
”
“自然是真的,”那老醫官毫不客氣的揭短道:“居士隻看他身上有多少傷疤,便知我此言非虛。
”
鐘意沉着臉,一臉責備的看着李政。
後者趕忙賠笑,道:“以後會小心的,你别生氣。
”
他那道傷口足有小臂長短,傷的又深,皮肉翻起,鮮皿緩緩下流,鐘意看着都覺得疼,李政倒面不改色,由着醫官擦拭。
她歎口氣,自醫官手中接了帕子,動作輕柔的為他擦拭,然而還不及将那皿迹擦幹,外間便有人來報:“殿下,忠武将軍一行自呼延都護府大勝而回,此刻已經進了前堂。
”
“請他過來。
”李政霍然起身,喜道:“再請長史與列位将軍同來。
”
他原先躺着,還不覺有什麼,驟然起身,那傷口皿流便快了,雪白裡衣上沾了好些,鮮紅的刺目。
“你快躺下,”鐘意急道:“又不是小孩子,怎麼一點分寸都沒有?
”
“軍務當先。
”李政正色道:“将士得勝歸來,主帥怎能避而不見?
”
“阿意,”他道:“你暫且去屏風後稍待,不要出來。
”
二人說話間,外間卻已經有人前來,李政随手拿白布在腰腹處纏了兩圈,又将衣袍系上,吩咐人将水盆藥物等物件收起,道:“傳。
”
鐘意見他嘴唇都有些泛白,急道:“可你……”
李政眉頭微皺,加重語氣,肅容道:“退下!”
鐘意心頭一滞,老醫官幾不可見的向她搖搖頭,她将到了嘴邊的話按捺住,往屏風後去了。
忠武将軍得勝而歸,士氣振奮,這場戰争也隐約有了結束的征兆,鐘意在屏風後,聽衆将領紛紛建言請戰,再聽李政沉穩有力的聲音傳來,心中有些說不出的觸動,還有些擔心。
宗政弘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一貫的溫和:“殿下坐鎮中樞即可,怎麼親自上陣?
卻有些冒失了。
”
饒是鐘意不喜宗政弘,此刻卻也覺他說的有理,手指撥弄一下腰間流蘇,卻聽有個武将豪爽笑道:“殿下勇武,力斬都達,取其首級,更使士氣大振,長史便不要憂心了。
”
宗政弘則道:“隻是該小心些才是……”
接下來的話,鐘意沒聽清楚,因為隻聽了前半段,便足以叫她心神大亂。
都達死了?
李政親自上陣,原是為了斬殺他?
昔日銀州之亂,便是都達與崔令勾結而生,隻是都達逃竄,朝廷又需要清理銀州、朔州叛亂,故而沒有騰出手去處置此事,不想今日,卻叫此人授首。
鐘意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像是一壺水燒開了,水花翻滾着往外湧,燙的厲害,叫她說不出話,動不了身,連眨一下眼,似乎都有些困難。
他這麼做,是為了自己吧。
或多或少……總是有自己的原因吧?
會議持續了半個時辰,鐘意便在屏風後靜聽,坐的腿都麻了,才等到會議終結。
原先喧騰的内室驟然安靜下來,她反倒有些不适應,直到李政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自己面前,才回過神來。
外邊已經黑了,室内雖掌了燈,隔着屏風,卻也有些模糊。
李政背光而立,鐘意看不起他面上神情,想起他帶傷力斬都達,有些感激動容,可再思及他先前那句硬邦邦的“退下”,又有點說不出的羞惱,半晌才道:“你此次上陣,是為了斬殺都達嗎?
”
李政卻不言語,到近前去,捧住她面頰,低頭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鐘意的心驟然軟了。
她嘴唇動了動,正待說句什麼,李政卻有些疲憊的合了眼,身體一歪,倒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