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走了,鐘意站在山門前,目送那一行人遠去,久久沒有言語。
玉夏拿不準她的心思,頓了頓,方才道:“居士,起風了,仔細受涼。
”
鐘意垂下眼睫,道:“我們也回去吧。
”
……
上天十分賞臉,初一這日雖冷些,卻不曾下雪,仆從們将下山路徑上的積雪清了,初二這日,越國公便同崔氏一道往青檀觀裡去探望女兒。
“阿娘怎麼也來了?
”鐘意又驚又喜,溫聲責備道:“阿爹也不勸她。
”
越國公笑道:“她早就打算來見你,我怎麼勸得了?
”
“你大哥二哥原也要一起來的,被我拉住了,叫他們過幾日再一起來,”崔氏握着女兒的手,柔和道:“他們先前都是初二往嶽家去,驟然改了,你兩位嫂嫂面上不好看。
”
鐘意笑道:“我都明白。
”
這個女兒懂事的叫人心疼,崔氏既欣慰,又有些傷懷,問道:“我聽說,過了十五,你便要往綏州去看瀾娘?
”
“表姐有兩年不曾回京了,”鐘意心中早有計劃,道:“我心中挂念,想去見見她。
”
崔氏有些不舍,又怕女兒路上吃苦,想要勸阻,話還未出口,越國公便止住她話頭,豁達道:“想去就去吧,你還年輕,四處走走也好,隻是阿爹派一隊衛護跟着,你不許推脫。
”
鐘意雖有遠行的計劃,卻不打算冒險,一個弱質女郎孤身上路,不知會出現多少波折,自然不會拒絕,笑道:“都依阿爹便是。
”
越國公夫婦留在觀中用了午膳,又同益陽長公主辭别,方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玉秋則道:“居士真打算往綏州去嗎?
若是十五後走,有些東西便該開始收拾了。
”
“當然要去,”鐘意笑道:“你當我隻是嘴上說說麼。
”
表姐瀾娘比她年長三歲,自幼感情甚笃,前世她生了兒子,鐘意便打算去綏州見她,隻是越國公去世突然,因守孝故,方才作罷。
這次往綏州去,除了探望瀾娘之外,她還另有一件事做。
綏州之北的銀州,有位名叫陸實的六旬老人,出身寒門,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才在五十七歲那年,升任從七品縣屬農官。
為官的三十年裡,他主持過農桑地利,興修過水利溝渠,更曾掌過畜令,事過果林,極其精通農事。
他隻是偌大帝國裡最不起眼的一個小吏,因為沒有人提攜,直到緻仕,都沒能觸碰到正七品的門檻,官場雖上不得志,歲月卻給予他最珍貴的饋贈。
陸實緻仕後,用了五年時間,将自己三十年來行走于庶民田間積累的經驗寫出,編纂出一部《農桑纂要》,敬獻于朝廷,隻可惜接收的官吏不用心,遺失了後半本,最終流傳下去的隻有前半本,陸實也抱憾而終。
皇帝翻閱完僅剩的前半本,深為稱譽,令追谥大司農,又在銀州為陸實立碑作祭,然而他畢竟是見不到了。
燒尾宴時,諸位宰輔在席間提及英國公李績編纂《唐本草》之事,倒叫鐘意順勢想起陸實來,按照前世的時間,那本《農桑纂要》想也快要完書,銀州便在綏州之側,不妨去走一趟,免得滄海遺珍,令人抱憾。
也算是她重活一世,積德行善,回報上蒼。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鐘意覺得,陸實雖位卑官輕,卻是真正的于黎庶有大功。
他在當世籍籍無名,然而千百年後,後來人翻閱史書典籍,在他名下停留的時間,未必會比時下高官少。
而鐘意自己,也很想見一見這位老者。
畢竟是前世之事,今生無人能未蔔先知,她也不曾同别人提,隻說是去探望表姐瀾娘,等到了綏州地界,再順勢過去,想也不會有人生疑。
……
鐘意既然出家,正月裡便不好往親戚家走動,索性留在觀裡翻書,偶爾來了興緻,再去同益陽長公主對弈。
初三這日清晨,她起身不久,便聽觀外有馬嘶聲傳來,不多時,便有胡裝麗人推門而入,笑着問候新春。
是清河崔氏家的女郎,名沖元,早先曾經随太原王家的五娘子登過青檀觀的門,後來也曾幾次來訪。
鐘意驟然見她,心中有些詫異,笑道:“元娘怎麼有空到這兒來?
”
“五娘在府上設宴,請了相熟的女郎,數來數去還缺個人,仔細一想,原是少了居士,”崔元娘笑吟吟道:“打發仆從來請,怕居士不肯賞光,便叫我打馬來走一趟了。
”
她們既是好意,鐘意也不推诿,應允之後,又問:“是去太原王氏在長安置辦的宅子嗎?
”
“不,是荥陽鄭氏的府邸,”崔元娘面上笑意愈深:“五娘同鄭晚庭的婚事便在今年,也算半個東道,鄭家在長安沒有長輩,去那兒也自在。
”
“原來如此。
”鐘意請她稍待,又回房去更衣。
荥陽鄭氏乃是大家,置辦的府邸自然不會差到哪兒去,隐太子建成的正妃出自荥陽鄭氏,因這緣故,皇帝這一朝,鄭氏一族便有些不得志,子弟多在荥陽老家蟄伏,等待新君繼位,再行出仕,如此倒也便宜了這些年輕人,彼此歡聲暢飲,不必拘禮。
一别多日不見,王家五娘風采如昔,列席的女郎們皆是五姓七望出身,氣度雍容,風雅怡人,彼此說笑取樂,倒很有趣。
五娘愛熱鬧,今日也不例外,宴席過半,便要行酒令,輸的人自罰一杯,算是小小懲戒,鐘意頗通詩書,倒不怕這個,然而玩樂上太過較真,卻沒意思,便也輸了幾回,與衆人同樂。
宴飲到了最後,便有女樂隔簾助興,琴聲婉轉,琵琶悠揚,又有人擊青銅鐘附和,鐘意聽那曲調十分不俗,想是鄭家精心調/教的家伎,向五娘贊道:“果真妙音。
”
“别人也便罷了,”五娘嗜酒,方才多飲了幾杯,面如紅藥,灼灼動人,莞爾笑道:“能叫居士稱贊一聲,是她們的福氣。
”
她一側頭,吩咐身側女婢:“喚她們出來。
”
簾幕收起,一行女樂自内裡緩緩走出,低垂着頭,向在座的女郎們請安。
白玉盤裡盛了金葉子,原是用來做勝者彩頭的,五娘笑着抓了一把,信手扔過去:“賞你們的,記得謝居士誇贊。
”
那金葉子雕刻精細,葉脈紋路清晰可見,成色也好,家伎們又驚又喜,齊齊向鐘意道謝,匆忙屈膝去撿。
冬日裡天氣冷,内室被火爐熏得暖意融融,略微多喝幾杯,便覺面上漲熱。
鐘意臨窗而坐,順手推開一條縫隙,目光一側,卻見靠近火爐一側的家伎正屈膝撿地上金葉子,臉上媚笑,可抱着琵琶的手卻捏的起了青筋。
鐘意在她身上察覺到強忍着的屈辱,還有一種被壓制在身體裡的、等閑難以察覺的炙熱怨憤。
她的心跳的快了,等那一衆家伎直身見禮,看清那家伎面容時,心髒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燕氏女!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燕弘亮的正妻出身高門,性情強勢,他畏懼妻子,不敢叫她知道自己養了外室,便将消息瞞得死死的,也是因此,燕氏一族因謀反被誅時,隻有外室所生的女兒得以逃脫。
鐘意重生一世,料得先機,也曾吩咐人去找燕氏女,然而她卻如泥牛入海,不見蹤迹。
大理寺再怎麼查,也不會往五姓七望這樣的門楣裡找,而誰又能想到,一個想要脫身、獲得自由的犯人,會将自己賣身為奴?
真不愧是在京城攪弄風雨,偕同侯君集造反,葬送掉幾家公府的女人,這等心思,鐘意自愧不如。
不過,她既賣身為奴,雖便于隐藏行蹤,卻也親手将自己的短處露給了别人。
鐘意微微一笑,轉向五娘,道:“彈琵琶的家伎,技藝不俗,我倒有些喜歡。
”
“她的福氣。
”五娘想也不想,便道:“一個女婢而已,居士既中意,宴後便帶走吧。
”
“不妥,”鐘意不單單是想帶走人,還要帶走燕氏女的身契,這當然不好宣之于口,便笑道:“這是鄭家仆婢,不問過晚庭,怎麼好擅自帶走?
我去歲得了一副暖玉棋子,觸手生溫,他若願意,便同我換。
”
五娘不曾多想,搖頭失笑道:“居士真是實誠人,半分便宜都不占。
”言罷,便一擺手,示意仆從去尋鄭晚庭。
她們三言兩語,便定了一人命運,其餘家伎卻不畏懼,皆是面露羨色。
她們雖有華衣美飾,然而終究是主人家用來取樂的玩意兒,每逢貴客登門,便要作樂服侍,往來轉送更是常事。
“奴婢賤人,律比畜産”,地位低微,在良賤不婚的鐵律之下,連妾都做不成,運道好些,被主人收用,便能風光幾日,運道差的,碰上強勢主母,提腳賣了,也沒人會說什麼。
懷安居士名滿天下,又有仁心,跟了她,興許還能有個安穩的後半生,總比耗在府裡強的多。
她們很羨慕這樣的福氣,除了燕氏女自己。
她聽那二人說完,臉都白了,當初強忍着屈辱賣身入府,便是為了接觸權貴,有朝一日為燕氏一族複仇,倘若跟随懷安居士到了道觀,豈非再無可能?
她倒不覺得懷安居士認出了自己,隻覺自己運道不好,遇上了這種事。
“居士擡愛,奴婢禁受不起,污濁之身,更不敢踏足道門清淨地,”心中憤恨,面上卻不顯,燕氏女慶幸自己還有最後一道護身符,她跪下身,恭聲婉拒道:“鄭郎君最喜歡奴婢的琵琶,君子不奪人所好,還望居士體諒……”
把鄭晚庭搬出來了啊。
了不得,這麼快便讨了主人喜歡。
可鐘意一點也不慌,甚至于還笑了一下。
因為她知道,無論是鄭晚庭,還是五娘,都不會拒絕她的。
事實上,燕氏女這話說完,偌大前廳,便驟然靜寂下來。
區區家伎,竟敢如此同客人讨價還價?
衆女郎聽她說完,面露詫異,目光含蓄的往侍立一側的鄭媪身上掃,那意味再明顯不過。
荥陽鄭氏便是這樣教導家中女婢的嗎?
敬主,客尊,連最基本的規矩都不懂。
她們都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出身的家族皆是天下士族表率,盡管皇帝曾下令重新編纂士族名錄,仍舊沒能動搖這五姓的地位。
它們彼此内部聯姻,不屑于混雜他姓的皿脈,那種世家特有的傲慢被镌刻在骨子裡,又被包裹在溫情脈脈的儀禮與雍容優雅的談吐之下,連輕蔑都是溫和的。
一個不懂規矩的女婢,連訓斥都是髒了她們的嘴,遠不如直接用目光問一問鄭家的主事人,來的更加迅捷。
鄭媪被看的難堪,屈膝向鐘意一禮,歉然道:“今日失禮,居士見諒。
”另有人堵住了燕氏女的嘴,動作輕緩,但不容拒絕。
鐘意當然不會說什麼不好聽的,微笑安撫道:“今日宴飲很盡興,不必自責。
”
燕氏女畢竟是外室女,識見不多,雖然聰明,但并不了解高門内的遊戲規則。
荥陽鄭氏可以庇護她,也可以舍棄她,他們怎麼可能會在乎區區一個女婢呢。
前世的何毓華那樣春風得意,名滿長安,甚至被皇帝冊封為縣主,但仍舊進不了五姓七望的圈子,而鐘意自己,也是因為母親的緣故,才被她們接納。
她太了解世家了。
果不其然,不多時,往鄭晚庭那兒送信的仆從返回,恭聲道:“郎君說了,不過一個家伎,居士若是喜歡,盡可帶走,可千萬别說什麼用暖玉棋子換的話,那是在罵他。
”
鐘意莞爾,轉目去看燕氏女,面上在笑,可目光是冷的:“恐怕,你得跟我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