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鐘意是越國公府最小的女郎,更是鐘老夫人的心頭肉,廊下仆婦見她冒雨前來,又驚又慌,連忙取了幹淨巾帕與她拭面,又引着入内。
“哪個給你氣受了?
快别哭,”鐘老夫人起身不久,見小孫女這樣狼狽,也是訝異,心疼道:“說出來,祖母給你出氣。
”
鐘意撲通一聲跪下,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話音落地,周圍仆婦面露詫異,鐘老夫人眉頭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這話從何說起?
”
“阿爹離家之後,我心中總覺得不安,便抄錄佛經靜心,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薩入夢示警,”鐘意跪地不起,說到這裡,淚如雨下:“菩薩說,阿爹此去必然遇險,怕是回不來了”
鐘老夫人原本還提心吊膽,聽完卻笑了:“夢境之事,如何能當真?
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
不,那不是夢!
鐘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
父親死了!
鐘老夫人不信,鐘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臨終時所說的話,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薩說,阿爹四歲落入枯井時便該命盡,隻是鐘氏祖上積德,方才送他還陽,現下這一劫能否渡過,卻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
先前她說那些,鐘老夫人還當是小孫女做了噩夢,并不如何在意,可兒子幼時落井這事,卻沒幾個人知道,因為年歲太久,連越國公自己都忘記了。
她變了臉色,肅容道:“果真是菩薩說的?
”
“祖母!
”鐘意唯恐她不肯信,一個頭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額上竟見了皿:“真的!
您救救阿爹吧!
”
“好孩子,你先起來,”鐘老夫人親自将她扶起,這才察覺小孫女兩手冰冷,握在手心裡暖着,她焦急問:“菩薩是怎麼跟你說的?
你一五一十的講,半句也不要落下。
”
“泾陽連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發生山崩,”鐘意語氣顫抖:“父親從那裡路過,後來……”
今日已經是十月十六,距離山崩,也不過五日了。
鐘老夫人心裡一緊,一針見皿的問:“可能救嗎?
”
“能!
”鐘意決然道:“菩薩說阿爹此前南下救濟災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喪命,所以才來示警,隻需叫他避開,便無礙了。
”
“好孩子,”鐘老夫人松一口氣,連念幾聲阿彌陀佛,看向鐘意時,眼圈紅了:“祖母謝謝你。
”
鐘意眼淚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别這樣說……”
“我即刻入宮,”鐘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請皇帝降旨。
”
她身側的嬷嬷微露遲疑,低聲道:“是否太過紮眼了?
老夫人緻信給國公,令人快馬送去,叫國公改了行程,也不會遲……”
她這番話當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雖然說得真切,但畢竟是夢中之事,倘若隻是幻影,卻興師動衆,該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衆多,豈止我兒一人?
”鐘老夫人搖頭道:“倘若山崩為真,我隻說與我兒避難,叫其餘人身死家毀,何其忍心。
”
“阿意别怕,相信祖母,”她寬慰孫女,溫聲道:“天子聖德,無論山崩是否發生,都不會見罪于你的。
”
鐘意向鐘老夫人一笑,她當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隻要叫祖母相信自己夢境為真,隻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難都将迎刃而解。
鐘老夫人并非等閑婦人,她是北周昭陽長公主之女,曆經四朝,識見非比尋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窦太後的胞妹,作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無召也可入宮。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裡需要遲疑?
鐘老夫人吩咐人準備車駕,匆匆入宮,顧不得拜見太後,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聽人回禀,心中詫異,待見了姨母,聽她說完,神色凝重起來:“青明山地廣人衆,倘若山崩,後果不堪設想,姨母暫且往母後處說話,朕即刻召見臣工來議。
”
往越國公處緻信的内侍早已快馬出發,鐘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閑心說笑:“陛下不怕這是假的嗎?
”
皇帝也笑了:“事關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認了。
”
鐘老夫人口稱聖明,又低聲道:“阿意年幼,我實在不願叫她攪進這些事裡……”
皇帝聞弦音而知雅意:“她還小呢,摻和這些做什麼?
近日泾陽暴雨連綿,朕實在憂心。
”
鐘老夫人稱謝:“陛下仁德。
”
皇帝親自送她出了内殿,又吩咐内侍去請幾位要臣,閑暇間,他問身側内侍:“阿意年歲漸長,也快成親了吧?
”
“小娘子今年十五,”内侍回道:“已經定了安國公家的嫡次子。
”
“幼亭嗎,好後生,”皇帝點頭,笑着感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
臨近午時,鐘老夫人還未歸家,鐘意卻不擔心,回了自己院子,半靠在塌上出神。
現下已是深秋,最多不過一月,他們就要回京了。
前世的鐘意先後有過兩個丈夫,都是一等風流人物,羨煞旁人。
可前一個将她獻給别的男人,後一個最終殺了她。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安國公的次子,風光霁月,後來承爵做了國公。
第二個來頭就更大了,天潢貴胄,後來做了皇帝。
命運似乎總是在戲弄她,每當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不幸時,卻會發現那才隻是開始。
重活一世,她再不要過那樣的人生了。
她要幫阿爹擺脫死亡的厄運,要解除掉與安國公府的婚約,她會過得很好,會有遠比前世光輝燦爛的人生。
……
與長安相隔千裡的蜀州,沈複背起行囊,向師長辭别,踏上返家之路。
他出身公府,長于富貴,卻能抛下京都繁華,到西蜀求學,這樣的心性,在時下勳貴子弟中,其實是非常難得的。
西蜀偏遠,卻有蜚聲天下的石室官學,廣納賢才,即便是清苦些,也值得一去。
背負青天,而後乃今将圖南。
鐘意知道未來的軌迹如何,知道他們會有怎樣的人生,但她終究隻是未出閣的小女子,即便知道,很多事情也無法改變。
因為少有才名,待到十一月歸京,沈複便會被皇帝授六品奉議郎,還不等朝野為此非議,他便獻《請充國子監疏》,奏請重開科舉,擴充國學。
時下有關隴貴族與世家并重,前者即為八柱國與十二大将軍後人組成的關隴集團,後者則是指五姓七望這樣的門庭。
皇帝早有意削減世家權柄,這封奏疏正是搔到癢處,随即便以沈複學業優長,兼識政體,進五品黃門侍郎,此後亦累加遷擢。
她死的那年,沈複三十一歲,身負安國公之位,官至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正是長安最炙手可熱的能臣。
他所欠缺的隻是機會,很快,這個機會就會被命運送到他手裡。
蛟龍得雲雨,非複池中物。
……
同年十月,秦王李政出奇制勝,于定襄大敗突厥,降其部衆五萬餘人,可汗颉利倉皇西逃,途中被俘,自北周起,縱橫四十七載的東突厥徹底土崩瓦解,宣告終結。
西北諸藩聽聞此事,無不膽戰心驚,往長安朝觐天子,尊以“天可汗”稱号。
秦王立此不世之功,來自長安的封賞絡繹不絕,皇帝最為優寵這個兒子,厚賞之餘,甚至打破成年皇子需得之官的舊例,許其還京。
東宮震動,谏臣非議,最終卻也沒有改變這個結果,在邊關黎庶歡天喜地的慶賀聲中,意氣風發的秦王率王府一衆職官,緩帶輕裘,踏上了前往帝國最高權力中心的征途。
亂世終結,天下安瀾,四海九州,盡為臣妾。
君明臣賢,盛世雍容,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大唐王朝開啟了有史以來最為絢爛的盛世華章。
“他是璞玉,缺的隻是雕琢,”鐘意道:“将來必非池中物。
”
這一回,連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
“就他。
”鐘意前世沒見過他,但這并不能妨礙到她對他的敬慕。
正是這個看似怯弱的人,面對數萬敵軍面不改色,侃侃而談,臨死前叱罵不止,未露懼色,這樣的膽識氣魄,世間又有幾個?
倘若沒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幹,成長起來,決計不可限量。
鐘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遠,已經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過頭來,含笑道:“假以時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
”
玉秋玉夏聽得齊齊驚呼,鐘意卻笑起來,不再言語,徑直回青檀觀去。
……
益陽長公主是愛花之人,春日養蘭,夏日觀荷,到了秋日,自然隻能操持院中那簇瑤台玉鳳了。
這從菊花嬌貴,專有幾個侍婢看護,花朵雪白,花心微黃,花瓣層層疊疊,雍容華貴,倒有些肖似牡丹。
鐘意見它漂亮,倒有些眼饞,益陽長公主也不吝啬:“你若喜歡,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裡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時候過了,現在移過去,也活不成。
”
“那感情好,”鐘意也不客氣,笑道:“我之前不曾見過這種,委實稀奇。
”
“偏你眼尖,”益陽長公主語氣自得:“這是自皇後宮裡移植的,幾年下來,就活了這麼幾棵,我全挪出來了,不知她是否氣的嘔皿。
”
益陽長公主與皇後不和,這并不是什麼秘密,鐘意也無意摻和皇家的家務事,道了聲謝,便要舀水澆花,卻聽侍女入内,道:“觀主、居士,嘉壽殿有人來,太後娘娘請二位入宮說話。
”
窦太後上了年紀,就喜歡跟兒孫輩聚在一起,隻是隐太子與巢王諸子皆死,唯留歸德、和靜二位縣主,不免孤單,皇帝倒有兒子,可她連他們老子都不稀得見,更别說那些孫子了,至于太上皇其餘的兒孫,幹脆就是眼不見心不煩。
益陽長公主知道母親心裡苦,并不遲疑,跟鐘意各自更衣,上了馬車。
宮中似有喜事,處處張燈結彩,内侍宮人往來匆匆,不知在準備什麼,鐘意有些好奇,卻不好問,益陽長公主倒沒這個忌諱,徑直問了出來。
“秦王殿下押解東突厥可汗颉利歸京,”那内侍笑道:“陛下歡喜的緊,叫行家宴,以示歡迎。
”
原是李政回來了。
鐘意聽得心頭一顫,攏在袖中的手不覺捏緊,卻聽不遠處傳來瓷器落地的破碎聲,随即便有内侍斥責:“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
“殿下恕罪,”那宮人聲音都在抖:“奴婢、奴婢……”
“起來吧,”太子聲音溫和,道:“不是什麼大事。
”
内侍似乎還打算說些什麼,卻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着東西,沒看見也是尋常,何必見怪。
”
拐過門來,太子見到益陽長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面容溫雅,氣質和善,含笑時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姑姑近來可好?
哦,居士也在。
”
鐘意向他行禮,益陽長公主則道:“太子仁善。
”
“小事而已,何必動氣,”太子笑道:“父皇那邊還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與二位座談。
”
益陽長公主與鐘意側身讓開,輕聲道:“請便。
”
目送他走遠,益陽長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
”
鐘意聽她話裡有話,低聲道:“怎麼說?
”
“柴平死了,自缢挽尊,就在昨日,”宮人們相隔一段距離,益陽長公主聲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