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甯以沫便以學習忙,不能離校為借口拒見辜徐行。
為了讓辜徐行徹底死心,甯以沫故意和辜江甯走得更近一些。
辜江甯是個乖覺的人,他很快就猜到了甯以沫的用意,便順着她的意願,不時以哥哥的身份帶她出去享受美食,甯以沫便給他洗衣服、洗臭襪子做回報。
接連在甯以沫這裡吃了幾次閉門羹後,辜徐行終于冷了心,便再不來聿城自找沒趣。
但每逢年節,他都會雷打不動地給辜江甯打一個不長不短的電話,旁敲側擊地問一些以沫的近況。
甯以沫大二那年,辜江甯大學畢業。
畢業後,辜江甯決定放棄聿城的一切,去北京圓他的導演夢。
給他送行的聚會上,甯以沫調侃他:“沒想到你對陶陶還挺長情的,這會兒又追去北京了。
”
辜江甯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擡頭看住以沫:“以沫,不如我們在一起吧。
”
以沫緩緩斂起微笑,定定迎視他的眼睛,他的眸瞳幽邃得像一個長焦鏡頭,她怎麼也看不透鏡頭後的世界。
“我已經放下陶陶了。
這麼多年,在我身邊的人是你。
相信嗎?
除了你,我想象不到和另一個女人白頭到老的情形。
答應我吧,以沫,我會讓你幸福,隻要你多給我一些時間。
”
彼此串了這麼多年的戲,其實早已把對方當做自己生命裡最特殊的那個人了,如今說破,不過是為了給這段關系一個維持下去的正當理由。
甯以沫答應了。
她沒有問自己愛不愛他,也不計較辜江甯是不是愛她,他們各自的愛都已在最好的年華裡燃燒殆盡,能給彼此的隻有不離不棄、莫失莫忘的相伴。
成了正式男女朋友的他們,不鹹不淡地維持着這段異地戀:十天半個月打一次電話,偶爾見面相聚。
辜江甯是個事業心很重的人,北漂的那幾年,他格外努力地補習一個優秀導演該有的知識,他日夜混迹于各大片場,從場記慢慢地爬到副導演,再到導演。
因為外形俊美,他也演過幾部商業片,漸漸在娛樂圈混出了點名氣。
再往後,他開了一家文化公司,專攻影視相關産業。
幾年忙下來,辜江甯陪甯以沫的時間加起來也沒超過十天。
有時候,辜江甯自己也覺得這樣的關系很奇怪,和諧卻透着陌生疏離,與其說他們是情侶,不如說是結婚多年的夫妻。
有一次,他在上海拍攝一部愛情片,坐在監視器後的他,看見戀愛中的女主角對男主角流露出一抹特别動人的深情微笑,身為導演的他忽然怔了一下――他似乎從沒在甯以沫臉上見到過這種微笑,他也從未像男主角那樣吻過她。
震撼之餘,他專門挑了個下午趕回聿城,像是為了證明什麼,他帶甯以沫去開了房。
兩人心照不宣地坐在沙發上找了很久狀态,然後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地接吻,吻得彼此都覺得尴尬。
辜江甯借驢下坡地表示,作為一個好男人,一切等到結婚之後再說。
兩人都松了一口氣,一起用了頓晚餐,然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事後,辜江甯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要說甯以沫不美吧,他混娛樂圈那麼久,還真沒見過幾個女明星上妝前比以沫漂亮的。
要說以沫沒女人味吧,那也不客觀。
可是為什麼一面對她,他那些風流倜傥、溫柔多情就全跑去爪哇國了?
甯以沫卻沒有多心,依然安之若素地讀書、生活,過着她的象牙塔生活。
至于辜徐行,他在大學畢業後就掙脫了徐曼的控制,去美國創業。
自此,甯以沫便和他煙水相隔,不複往來。
甯以沫隻偶爾從辜江甯口中聽到一星半點他的消息:他在美國大獲成功;應家族需要,他準備回國發展。
但是這些消息從未在她的心湖裡引起過一絲半點漣漪,她已經切斷了有關他的所有遐想,他留在她生命裡的所有痕迹,就隻剩下手機裡那個永遠不會亮起的名字。
三年了,如果不是管小潮那條短信,她真的會以為,他已經死在了她的記憶裡。
六月,甯以沫從聿城财經大學正式畢業。
餐館做砸了以後,甯以沫他們三個再也沒了折騰的力氣,隻好和所有畢業生一樣,老老實實地奔走在各種面試中。
聿城雖離北京很近,但是工作不好找不說,薪水還特低廉。
管小潮是他們三個中最先去北京的,美莎則很快找到了一份船舶公司前台的工作,隻有甯以沫還高不成低不就地在外面飄着。
幹了兩個月前台後,美莎便嫌沒前途想辭職。
她好幾次邀甯以沫一起去北京找工作,甯以沫始終咬定青山不松口。
美莎氣得指着她的腦門罵:“你有那樣一個哥哥,隻要你肯向他開口,别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撈個好工作還是不在話下的吧?
退一步說,你有一個那麼優秀的潛力股男朋友不去投奔,偏偏要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公司受窩囊氣,你腦抽了吧你!
”
無論美莎怎麼罵,甯以沫都是一副八風不動的平靜樣子。
美莎怄火得不行,拿桌子當她的腦門敲:“親啊,你知道嗎,你是一能在死胡同裡撞牆八百回的倔強生物……”
甯以沫則再一次向她展示自己唾面自幹的超高情商。
因為缺乏工作經驗,甯以沫最後進了一家小公司做會計,月薪兩千,還不給上保險。
美莎冷眼旁觀,看她能撐到什麼時候。
不過,最終沒撐住的不是物美價廉的甯以沫,而是那家坑爹的小公司。
那家公司倒得不聲不響,連帶着還拖欠了甯以沫一個月的工資。
那個春節,甯以沫過得相當窘迫。
把一切看在眼裡的辜江甯終于在大年三十那天發了話,讓她北上,去他的公司做會計。
正在包餃子的甯以沫頓了頓說:“我還是想自己努力,經營一份自己的事業吧。
”
辜江甯也不跟她擰,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說:“什麼你的我的?
我的事業就是你的事業。
你難道從沒想過當我的賢内助嗎?
”
甯以沫語塞,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真誠的臉。
辜江甯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動了一下,起身将她拉進懷裡,試探性地吻了下去。
甯以沫下意識地想去推他,又像想起什麼,推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唇遊去她耳邊,有些動情地問:“以沫,我們是不是該結婚了?
”
甯以沫的呼吸生生梗住:結婚?
她完全沒有就此做好準備,也從沒想過這件事會這麼快地降臨在自己身上。
“你有沒有想過,我已經二十七了,是時候該定下來了。
”
甯以沫僵僵地扭頭看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他已經等了她這麼久。
她總以為自己還年輕,還經得起等待,卻從未想過,自己蹉跎了别人的年華。
他們的婚期定在了國慶十一,剛好可以趕上那年的結婚潮。
那年三月,甯以沫去了北京,同行的還有歡呼雀躍的美莎。
從西客站出來時,美莎站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激動得兩眼放光,隻差沒跟凱撒似的說一句:“我來,我見,我征服!
”
甯以沫雖然答應了辜江甯的求婚,但她還是堅持靠自己的能力适應北京。
美莎一方面覺得她腦袋被驢踢了,一方面又很高興有個人跟她合租,分擔生活費。
兩個人在趕集網上找了一天,都沒找到性價比高的房子,最後隻能在通州合租個二十多平方米的一居室。
就這麼個一居室,還榨幹了她們的全部積蓄。
搬進去的當晚,兩人并排躺在大床上看天花闆發呆,美莎歪着腦袋瞟甯以沫:“真奇怪呵,你放着男朋友的三居室不住,跑通州來跟我同床共枕,擠一個鴿子籠……咱倆到底誰的價值觀出問題了?
”
見甯以沫不答,美莎翻了個身,撐着下巴說:“以沫,跟你商量個事呗。
”
“說吧。
”
“我想去你男朋友的文化公司工作,你幫我跟他說說吧。
”
“他的公司沒你想的那麼好。
”
甯以沫就事論事地解釋,辜江甯那個文化公司,聽上去挺崇高,其實加起來不超過十個員工。
他旗下簽的藝人,都是不怎麼入流的小歌手、小演員,公司員工的工作就是将這些藝人推向各種商演、飯局,為公司賺抽成。
同時,他們還要負責向形形色色的有錢人拉投資贊助。
總之,這是個人前風光,人後受罪的工作。
美莎聽完後,默了半晌,信誓旦旦地說:“苦點累點無所謂,我的特長是什麼?
就是認識有錢人啊。
你男朋友需要人幫他釣凱子,我需要一個平台,合理地接近那些凱子,我和他這叫雙赢合作,一舉數得啊。
”
“注意文明用語。
”
美莎才不管什麼文明不文明,抓起甯以沫的手機遞到她面前:“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幫我說和說和!
”
甯以沫無奈,隻好撥通辜江甯的手機遞給她:“你自己跟他說吧。
”
美莎抓過電話,用那種甜得發膩的聲音說:“喂,江甯哥哥,我是陳美莎啊,我有點事想找你聊聊。
”說着,她在甯以沫惡寒的目光裡走去了陽台。
二十分鐘後,她将手機丢回給以沫,朝甯以沫抛了個媚眼:“成了!
”
甯以沫不得不承認美莎是個高情商的人才。
簽約進了辜江甯的文化公司後,她很快就褪去了新人的青澀,在工作中嶄露頭角。
因為外表美豔,會讨好投資人,不到三個月,她就幫辜江甯的公司拉來了幾筆大投資。
辜江甯心花怒放之下,不但給她升職加薪,還把新電影的女三号給了她。
從那以後,辜江甯每逢外出都會帶着美莎,俨然将她當成了自己的第一心腹。
美莎也不負他的厚望,該幫他擋酒就擋酒,該給活躍氣氛就活躍氣氛,恨不得為他肝腦塗地。
說來也怪,隻要帶上美莎,辜江甯要談的事情都會順風順水,馬到功成。
所以,辜江甯除了拿她當下屬那樣器重,還拿她當朋友那樣交心。
就這樣,美莎開始無處不在地出現在甯以沫和辜江甯的約會裡。
有時候辜江甯約甯以沫吃飯,但甯以沫等到最後,往往會等來兩個人。
起初辜江甯還會解釋,他和美莎一起談工作,談過了飯點,所以順道帶她過來吃飯。
慢慢地,他就不解釋了,好像他帶着美莎來約會是很天經地義的事情。
就算美莎本人某天沒有出現,但是他和甯以沫的談話主題還是離不開美莎。
甯以沫有些失落,相比美莎的能幹,她顯得太笨拙了,不但絲毫幫不上辜江甯,而且連自己的事業都經營不好。
她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求職,才在一家美資500強企業裡找到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
500強的名聲固然好聽,但是薪水低廉,加班不斷。
甯以沫慢慢地才意識到,越是出名的公司越會仗着自身的品牌優勢,剝削求經驗的新人。
三個月工作下來,甯以沫對付完房租和交通費,幾乎窮到日日食粥的地步。
反觀美莎,她不但月月有結餘,衣櫥裡還多出了很多一二線的大牌。
每天出入高檔酒店應酬的她,被各種珍馐佳肴養得豔光逼人,襯得甯以沫無比清寡。
有時候連甯以沫自己都不相信,那麼光彩照人的美莎居然是和她同處一個屋檐之下的。
這天下午四點半,北京忽降暴雨,白晝瞬間變成黑夜。
一時間,甯以沫的QQ群、MSN群炸開了鍋,無一不是調侃末世降臨的。
屏蔽掉工作群裡的信息,甯以沫安之若素地制着表,等雨停。
然而六點下班的時候,那雨不但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反倒瓢潑似的越下越大。
臨到要走,甯以沫才傻了眼――她沒有帶傘!
公司離車站、地鐵站都小有距離,她該如何回去呢?
不得已之下,她隻好撥辜江甯的電話,不料電話卻是關機狀态。
她看着外面雷電交加的天空,猜他是在取外景,不便在雷雨天開機,更加不便來接她,索性也關了手機自己想辦法。
他們二人間一向都有這種涼薄的默契,就像結婚數十年的夫妻,少了些甜蜜殷勤,多了些信任理解。
出了公司大樓,甯以沫才發現情況比想象中的還不樂觀,大雨把馬路都淹沒了,肉眼根本看不清路面是什麼狀況。
大門外的走廊裡擠滿了人,出租車接連被不怕淋的男人們搶走了,女人們見久等無益,也都撐着自己的小陽傘,義勇地往地鐵口走去。
半個小時後,偌大的樓宇外,就隻剩下幾個和她一樣沒帶傘的女孩了。
為方便打車,甯以沫走到走廊頂頭的車庫出口處站着,那裡離大馬路最近,也最容易找到機會。
她百無聊賴地看着一輛輛高級轎車從出口裡出來,再看着它們從容不迫地彙入路面,心裡袅袅升起些失落。
不久,連剛才那些被落下的女孩都接踵被打車前來的男朋友接走了,孤身一人的甯以沫看着車庫口的保安朝她投來的同情眼神,那股失落感就更加強烈了。
她以前并不是一個容易覺得失落的人,為什麼一來到北京就全變了?
她失神地看着瞬息萬變的路況,想到同樣瞬息萬變的美莎和辜江甯,忽然有種迷失的怆然。
在這樣一個城市,除了辜江甯,她還有什麼呢?
可是他走得那麼快,她又那麼遲鈍,會不會有天就跟不上他了?
當然,她也可以逼自己努力地去追,可是她更怕追着追着,就把原來的自己丢掉了。
眼見心裡越來越凄惶,她趕緊晃了晃腦袋,試圖驅散滿腦子的負面情緒。
這時,她身邊緩緩地駛過一輛白色轎車。
看慣了大街上黑灰的車子,這樣優雅的白便顯得格外打眼。
甯以沫禁不住多看了幾眼,目送它彙入車流。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甯以沫就剛才那輛車展開聯想,會是什麼樣的人坐在那樣的車裡呢?
公司老總,還是普通中層?
她不會認車牌子,自然估不出車價,單覺那車好看,暗想什麼時候自己也能買得起那樣的車。
她的神思越飛越遠,慢慢地聯想到了很多電影裡的雨景,不知怎麼的,她忽然想起一張狗仔偷拍的已故明星張國榮的照片。
那張照片裡的故事也發生在這樣一個雨夜,張國榮被大雨隔在了一幢商廈外,等待愛人唐鶴德來接。
由于香港交通堵塞,唐鶴德久等未至,反倒是聞訊的狗仔快一步趕來,藏在暗處偷拍張國榮的窘态。
然而他意态淡然,默立一隅一直等着,很久,唐鶴德才姗姗而來,舉着傘将他帶進傘裡,彼此沒有解釋埋怨,于傘下眼神交彙,相視而笑。
那張照片剛好就偷拍到了他們這經典的相視一笑。
在這相似的如晦風雨中,甯以沫生出一種感悟,也許,這世間最美好的愛情并不在那些轟轟烈烈、蕩氣回腸的傳奇裡,而是在這樣莫逆于心的相視一笑裡。
她正胡思亂想着,身後忽然傳來“嘀”的一聲車響。
她驚了一下,回頭望去,隻見剛才那款白色轎車又出現在了身後。
甯以沫不無遺憾地想:這麼好看的車,原來竟是爛大街的款!
這時,駕駛室的車窗緩緩搖下,一張甯以沫最不想看到的臉戲劇化地出現在她眼前。
她目光閃爍了幾下,本能地擠出溫順的微笑,叫了聲“哥哥”。
“真的是你。
”辜徐行難以置信地打開後排車門,“上來。
”
甯以沫自覺沒有推拒的餘地,忙裝作千恩萬謝地躬身跑進車裡。
辜徐行遞了盒紙巾給她,目光深沉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北京?
”
“最近。
”甯以沫生怕他追問為什麼來了北京不告訴他,忙岔開話題,“你……你怎麼看到我的?
”
“剛才掃一眼,隐約覺得樓下站着的人很像你,所以繞回來看看。
”他将車子開上馬路後,淡淡地說。
甯以沫心中微微一動,良久才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
辜徐行透過車鏡看了眼她的員工兇牌:“江甯沒跟你提過,我的公司也在這棟樓裡?
”
甯以沫勉強地笑了下:“他沒提過。
”
下一秒,她已經開始在腦海中寫辭呈了。
“你住在哪裡?
我送你回去。
”
“不用了!
”甯以沫脫口拒絕,“在通州,離這兒太遠了。
你送我到地鐵口,我自己去坐地鐵。
”
他深知她脾氣,沒有強求,往地鐵口開去。
不料車剛開到地鐵口,就見黑壓壓的一群人被隔在了地鐵口外,路面上的積水水漫金山似的在往地鐵通道裡噴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