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璃搖頭,神秘兮兮地不肯告訴裴尚軒自己喜歡的人是誰。
他琢磨了一個上午,在午飯時間拉着黎璃追問:“在哪個班?
”
“什麼?
”他沒頭沒腦的問題讓黎璃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早上,你告訴我有了喜歡的人。
”裴尚軒曲起手指在她高高的腦門上敲了一個栗暴,這丫頭什麼記性?
“你不認識的人。
”黎璃的臉頰飛過了绯紅,居然忸怩起來,看得裴尚軒突然一陣惡寒。
他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黎璃,他是誰?
”
“卡尼吉亞。
”
黎璃被逼無奈,隻得說出“風之子”的名字。
她不出意外地看到裴尚軒茫然的神色。
黎璃高興起來,她神氣活現地朝裴尚軒努了努嘴,“都說你也不認識了,他是阿根廷隊的前鋒,外号‘風之子’,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說到這裡,黎璃稍稍停頓,在心裡補充一句“當然你也不算差”。
作為男生,閑着無事的裴尚軒會和同學在操場上踢足球,但球賽看得并不多。
而世界杯的比賽都是在淩晨轉播,此時他正睡得天昏地暗根本爬不起來。
裴尚軒不服氣,回家動員非球迷的老爸一起看球。
黎璃已經常常說一些讓他雲裡霧裡的話了,他不想再和她拉開差距。
至于為什麼耿耿于懷兩人之間的距離,裴尚軒也弄不明白。
六月十五日,裴尚軒在學校禮堂問黎璃哪支球隊會赢得大力神杯。
黎璃一口咬定阿根廷,而他選擇了德國。
多年後的事實證明,他們站錯了位置。
升上二年級之後,黎璃和裴尚軒的同桌關系固定下來,因為他們換了一個新班主任。
陶海娟沒有跟班升上二年級,她雖然有很多治理班級的奇思妙想,但唯獨對學生的成績采取“無為而治”的态度。
這般放任自流的情況下,四班除了黎璃考到年級第一挽回些許顔面,其餘的學生竟無人擠進年級前五十名。
在唯成績論英雄的一九九零年,陶海娟不得不承擔教導不力的責任。
原先教三年級畢業班的李鳳竹成了他們的班主任,翻了翻成績表把成績好的同學和差生安排成為同桌,希望優等生能幫助提升差生的成績,從而整體提高班級總分。
沒有錯,但是功利性太強――黎璃如是評價。
裴尚軒笑着扯她的馬尾辮,嚷嚷道:“管他呢,反正總算不用每個星期都要換一次同桌了。
隔了三個星期,最後誰還記得都講了什麼?
”
黎璃拍開裴尚軒在虐待自己頭發的手,用力之大讓裴尚軒哇哇叫了起來,他一邊摸着被黎璃打過的手背,一邊嘟哝着她這麼粗魯,将來怎麼嫁得出去。
“要你來多管閑事。
”黎璃翻翻白眼,拿起新的英語課本預習單詞,懶得再理會裴尚軒――“嫁不出去”這四個字經常挂在黎美晴嘴邊,她有抵觸情緒。
黎璃一看書,裴尚軒就感到無趣,想方設法引起她的注意和自己聊天。
他耐不住性子裡的好動分子,做不到像她那樣靜若止水。
“黎璃,等到你三十歲還嫁不出去,我就勉為其難和你結婚吧。
”他把臉湊過去,用手撥開她擋在眼前的英語書。
十四歲的少年,對“結婚”兩字的理解僅限于字典上的解釋,以及折騰得驚天動地的瓊瑤戲。
她擡起眼不屑地打量着裴尚軒,說:“如果三十歲你還沒有憑這張臉騙到一個老婆,我就勉強考慮一下你這個笨蛋好了。
”說完,黎璃重新豎起了課本。
一句玩笑話,落到好事者耳中便成了流言飛語。
裴尚軒是年級裡排得上名次的小帥哥,而黎璃則是“有才無貌”這四個字最好的诠釋。
說來也怪,謠言隻說她高攀了裴尚軒,卻沒有版本認為成績倒數的裴尚軒能被她另眼相看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黎璃一笑而過,她不清楚謠言從何時開始甚嚣塵上,等她察覺時自己已成為各班女生的話題人物,就連上個廁所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她當做笑話一樣說給裴尚軒聽,沒心沒肺般肆無忌憚地大笑,而裴尚軒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你不高興了?
”她發現了裴尚軒的反常,在弄堂口的報攤前停下步子。
裴尚軒不管她,低着頭徑直往前走。
黎璃買了一份晚報,拿着報紙跑步追上他,“裴尚軒,你發什麼脾氣?
”
“我沒有。
”他心虛地辯解,有點底氣不足。
一般的女生通常會大聲說“你有”來駁斥對方,但黎璃卻一瞬不瞬地盯着裴尚軒看了半天,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了。
”
黎璃轉身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裴尚軒雙手插着褲袋,踢着腳下的碎石目送她的背影。
整個二年級都在盛傳“裴尚軒喜歡黎璃”,為此他沒少和人翻過臉。
他讨厭别人把他們相提并論,至于原因不甚了了。
小舅舅黎國強有了女朋友,是一個身材苗條的漂亮姑娘。
他忙着談情說愛,每天很晚才回來,黎美晴也正與一位離婚男士交往,家裡通常隻有外婆和黎璃兩人相對無言。
黎璃在光線昏暗的廚房做功課,老式的收音機放着咿咿呀呀的越劇――黎璃的外婆是戲迷,她在經年累月的熏陶下随口也能夠哼唱幾句,頗有尹桂芳那一流派的韻味。
客觀地說,黎璃歌唱水平一般,不走音算是萬幸。
每逢全校合唱比賽,她會混在人堆裡濫竽充數,不服氣地望着聚光燈下神采飛揚的裴尚軒。
與她相比,主課成績險險過關的裴尚軒頗有音樂天賦,是校合唱隊成員,理所當然成為班級領唱。
黎璃的視力一直在下降,已經發展到眼睛眯成一條線才能看清闆書的地步了。
她和外婆說過要去配眼鏡,戴着老花鏡的外婆停下手裡的針線活,看了看她,說女孩子戴眼鏡不好看。
“我已經不好看了。
”黎璃有點郁悶,“不戴眼鏡上課沒辦法聽講,以後就更糟糕了。
”
外婆将她的要求轉達給黎美晴,從她那裡拿了配眼鏡的錢交給黎璃。
黎璃覺得相當諷刺,母女間的隔膜竟然到了這般地步。
陪她去配眼鏡的人是裴尚軒,少年自告奮勇說要替她選眼鏡架。
黎璃認為這是他和解的姿态,是為前幾天放學的不歡而散道歉。
裴尚軒挑剔得很,一會兒說她頭很大,圓形鏡架不适合;一會兒說細邊的鏡架看上去更像書呆子。
挑了半天,他悶悶不樂地對她說道:“大不了以後上課我專心記筆記,然後借給你抄。
”
黎璃心裡沒來由泛起了甜蜜,像吃了蜂蜜,讓人牙疼的甜。
然後又打了一個寒戰,眉頭忍不住皺成了“川”字,“裴尚軒,都說你是笨蛋了,你能替我抄一輩子筆記嗎?
”
黎璃雖是在說賭氣話,但說出口之後,失落感卻油然而生。
她和裴尚軒注定是要分别的,就像她暑假前喜歡上的卡尼吉亞,在那之後她找不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
裴尚軒不聲不響,指着一副紫色橢圓形的鏡架,示意黎璃試戴。
黎璃的五官平凡無奇,好在皮膚白皙彌補了缺憾,淡淡的銀紫色很襯她的膚色。
裴尚軒總算滿意地點了點頭。
店員讓黎璃去驗光,他在外面耐心地等她。
眼鏡店外偏巧有同班的男生經過,看到裴尚軒在店内,便大呼小叫地沖了進來。
“裴尚軒,你在這裡幹嗎?
”為首的張勇正處于變聲期,難聽的公鴨嗓偏偏不知收斂,每次都扯直了嗓門大喊。
他們來湊什麼熱鬧!
裴尚軒想起班裡盛傳的謠言,一個頭兩個大了,“不想回家,到處逛逛。
”他心中想着盡快帶這群家夥離開眼鏡店,千萬不能讓人發現自己和黎璃在一起。
“那去桌球房玩吧?
有個地方初中生也能去。
”說話的是叫鄧劍峰的男生,他的成績是年級倒數第一,但說起到哪裡玩卻是個中高手。
“OK,我們一起去。
”裴尚軒未及細想一口應承,一馬當先沖出了眼鏡店。
黎璃驗完光走到店堂,沒看到裴尚軒的身影,店員告訴黎璃那個挑剔的男生和幾個男同學一起走了。
黎璃聯想到前些日子裴尚軒反常的行為,她恍然大悟――原來和自己做朋友,對于裴尚軒來說,是一件非常丢臉的事。
黎璃孤單地回家,耳畔回響着之前他說的話,“大不了以後上課我專心記筆記,然後借給你抄。
”
果然,這隻是裴尚軒随口說說的話,當不了真的。
在沒有拿到眼鏡之前,上課抄闆書對于黎璃依然是一件困難的事。
看她眯縫着眼努力想看清楚黑闆上的粉筆字,裴尚軒忍不住奪過她的筆記本打算代勞。
“放手。
”她擡起胳膊用力壓住自己的本子,“我還要抄筆記呢。
”她壓低嗓門說道。
“就你那視力,我看還是算了吧。
”裴尚軒拽住她的手臂毫不費勁地擡起,另一隻手順勢抽走筆記本,裴尚軒瞄着她寫的内容同語文老師的闆書對照。
黎璃咬着筆杆,若有所思地瞧着一臉認真的少年――這個家夥,明明在意别人誤會他們的關系,偏偏有時候像少根筋似的作出些親密舉止來制造更多的誤解,令她哭笑不得。
裴尚軒讀書成績不怎麼樣,字倒是出人意料地漂亮。
每個任課老師都說他不專心,若是肯花些心思在學習上,一定能進年級前十。
偏偏他就是左耳進右耳出,虛心接受屢教不改。
閑着無聊時黎璃會試圖說服他做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學生,别成天盡想着吃喝玩樂。
裴尚軒挑着眉揉亂她的頭發,說黎璃的口氣像自己老媽。
黎璃便瞪起眼睛,跳起來狠命卡住裴尚軒的脖子,連聲痛罵他“可惡”。
全班同學都用眼睛看着,說他們兩個完全沒有關系,連班上最老實的女生陳倩都搖頭說不相信。
以前他們在弄堂口碰到是巧合,不知從何時起變成有意的等待。
每天他們一同上學,步行走十分鐘的路。
放學後若是他不出去玩,便會與黎璃一起回家。
這時期的少年男女是敏感的,人人都像戴着顯微鏡,把蛛絲馬迹無限放大。
黎璃和裴尚軒是大家看不明白的一對組合。
裴尚軒把筆記本還給黎璃,臉上帶着明顯屬于邀功的表情,“我說過會幫你抄筆記,沒說謊吧?
”
“過兩天就能拿眼鏡了,不用再麻煩你。
”黎璃淡淡地道謝,轉過頭不再與他多話。
“什麼時候?
我陪你去。
”陪她配眼鏡那天,他匆促中未及告别就先走了,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度數深不深?
”裴尚軒見黎璃不理睬自己,他大半個身子趴在課桌上,硬是将五官端正的臉湊到她的眼皮底下。
“你在生氣?
”裴尚軒記得黎璃生氣時喜歡咬嘴唇,似乎鮮皿淋漓的疼痛能轉移内心的憤怒。
他稱這種行為是“自虐”,并試圖阻止她繼續虐待自己,卻總是屢戰屢敗。
黎璃是個頑固的女孩,很難說服。
他有時甚至認為她是故意不合作,好像借着傷害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來發洩。
黎璃突然松開牙齒,心平氣和地看了他一眼,“我沒有生氣,你才沒本事惹我不高興呢。
”她仰起頭,笑容絢爛。
裴尚軒瞬時覺得眼前一花――黎璃的确不是漂亮的女生,第一眼印象還有點醜,但習慣了她的五官之後,偶爾也能找到動人的時刻。
好比現在,這是一張會讓人煩躁的心緒一掃而光的歡快笑臉。
很多年以後裴尚軒終于明白,這樣笑着的黎璃,她的内心從來隻有烏雲密布――黎璃是一個開朗的悲觀主義者,一個矛盾綜合體。
裴尚軒不了解黎璃,盡管這個女孩在漫長的十五年中一直在他左右。
最後,他問她:“是不是因為太熟悉,我反而看不透你的心思?
”
她展露十五年來他熟悉的笑容,雲淡風輕地回答:“因為,你不愛我。
”
裴尚軒和黎璃一前一後離開學校,他在眼鏡店門口等她。
“喂,你走路的速度簡直像烏龜爬。
”兩個人明明是在差不多的時間走出教室,他卻足足等了她一刻鐘。
對于急性子的裴尚軒,這十五分鐘簡直比十五個世紀更漫長。
黎璃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在心裡止不住抱怨:還不是顧慮被其他同學發現讓你為難嗎?
真是不識好人心!
話說回來,這家夥幹嗎非要陪我來取眼鏡啊?
店員從紙袋裡拿出做好的眼鏡,打開鏡架請她試戴。
黎璃伸手接過戴上,細細的金屬架子勾住左右耳,鼻梁上頓時有了輕微的壓迫感。
“頭暈。
”她按照店員指示看地闆,頓時感覺天旋地轉。
“不會吧,難道是驗光不準确?
”裴尚軒扳轉黎璃的臉,讓她正面朝着自己。
他想第一個看到她戴眼鏡的樣子,果然如他想象中那樣――不太好看。
店員是個微胖的中年婦女,聽到裴尚軒的指責後連忙辯解:“剛開始戴眼鏡不适應是正常現象。
”
鏡片後的黑色瞳人平靜地注視他,黎璃淡然說道:“OK,你不喜歡我的眼鏡,是不是?
莫名其妙,我配眼鏡是我自己的事,一沒要你掏錢,二和你非親非故,輪不到你來挑剔。
”
她圓潤的下巴微微擡起,語氣有幾分挑釁。
裴尚軒張口結舌,論口才他一向說不過黎璃,而且每次都被她的言論駁得啞口無言。
裴尚軒正在生悶氣的時候,張勇和鄧劍峰咋咋呼呼地跑進店内。
“裴尚軒,你和黎璃果然在約會啊!
”
裴尚軒惱羞成怒地瞪眼,弧線好看的薄唇撇了撇,輕蔑地說道:“我才不喜歡醜八怪呢。
”他在氣頭上又适逢遭人誤會,頓時口不擇言。
裴尚軒的話挑起了黎璃深藏在心底的自卑,她看着他,目光深邃。
黎璃可以讓自己變成聰明女生,但沒有辦法讓自己漂亮起來。
她裝作滿不在乎,可是遠遠望着那些走到哪裡都能赢得矚目的漂亮女孩,黎璃克制不住心底的羨慕。
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假若智慧能和美貌交換,她情願做一個美麗的笨女孩。
店堂内霎時安靜,空氣仿佛凝滞般不動。
裴尚軒在吼出傷人的話之後暗自後悔,千言萬語,他怎麼就挑了這一句話?
鄧劍峰意識到氣氛不對,與張勇互相遞了個眼色,低頭溜走了。
裴尚軒掀動嘴唇想跟黎璃道歉,卻被她疏遠冷漠的眼神吓得噤聲。
黎璃神色自若地挑了鏡盒、眼鏡布,把調整好鏡架間距的眼鏡放入鏡盒,向店員道謝後離去。
由始至終,她的眼神再也沒看向裴尚軒。
裴尚軒心裡不是滋味,耷拉着腦袋亦步亦趨跟在黎璃的身後。
黎璃仍是不理睬他,徑自走回家。
裴尚軒在黎璃家那條弄堂轉了三圈,卻提不起勇氣敲門道歉。
我幹嗎要道歉?
是她先罵我多管閑事的!
十四歲的少年在心裡為自己無心的失言辯護,馬上又理直氣壯了。
“黎璃你還是個小氣鬼!
”他在少女家門前作了個鬼臉,大吼大叫着跑開。
黎璃站在天井裡,聽着門外裴尚軒的大叫,面無表情。
黎璃想知道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感覺,會不會因為對方貶低了自己而傷心難過?
她在寂靜的深夜裡聆聽古老的挂鐘慢悠悠地走過時光的腳步,心境蒼涼。
黎國強喜歡的女子叫嚴麗明,他帶着她和黎璃一同去吃小紹興三黃雞。
以前小舅舅會把雞翅膀夾給黎璃,現在筷子則轉向了另一個人。
黎璃咬着筷子覺得雞肉變了味道,尤其是看到那個極有可能成為自己舅媽的女子笑靥如花,黎璃心裡的失落又增了幾分。
黎國強把嚴麗明先送回家,牽着黎璃的手走在深秋的四川北路。
黎璃擡起頭看着小舅舅的側面,心緒沉浮――幾個月前半夜看世界杯的日子,仿佛已經隔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影像開始漸漸模糊。
“小舅舅,你很喜歡嚴阿姨?
”
“嗯。
”
“你們,會不會結婚?
”她想着這不相幹的女人為何要同自己争奪小舅舅的寵愛?
黎國強笑了,彎下腰拍拍黎璃的頭,“小璃,是不是因為沒吃到雞翅膀生氣了?
”
黎璃翻了個白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那麼幼稚,為這種事情生氣幹嗎?
”
“小璃,嘴巴不饒人的女孩,将來很難嫁出去哦。
”黎國強故作擔憂地說着。
黎璃掙脫開他的手,一臉懷疑地問:“舅舅,從小到大你都說我嫁不出去,到底怎麼樣的女生才讨人喜歡?
”
黎國強哈哈大笑,嘴裡不停地說“我家的小璃終于長大成人,想着要嫁人了”,黎璃翻了好幾個白眼都沒讓他停止胡說八道,終于忍無可忍地給了小舅舅一拳。
“小舅舅,我十四歲還沒到,你這是在鼓勵我早戀。
”
黎國強收住笑容,蹲下來與她平視,嬉笑的表情淡去,他嚴肅地對外甥女說:“黎璃,千萬不要在不可能喜歡你的人身上浪費感情和時間,明白嗎?
”
黎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
“我怎麼知道那個人不可能喜歡我?
”
“傻丫頭,等你遇到了,自然就會明白了。
”
十五年後,二十九歲的黎璃認為自己的啟蒙老師十分不盡責,所以她輸得潰不成軍。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五日,星期三,黎璃十四歲生日。
外婆特意做了滿滿一大碗白煮蛋粉絲湯給她做早點。
上早班的黎國強出門之前把生日禮物交到她手上――是時下流行的帶有香味的圓珠筆。
“小舅舅,我愛你!
”班裡的女生幾乎人人都有,她也想要一支,寫作業記筆記都能聞到香噴噴的味道。
“你就虛僞吧!
”黎國強用力捏捏黎璃的圓臉,痛得她大叫。
“吵死了!
”睡眼惺忪的黎美晴走出睡覺的前客堂,到水鬥前洗漱。
黎國強擺了擺手溜出家門,黎璃趕緊低頭吃早飯,打算速戰速決吃完就去學校,以免惹黎美晴讨厭。
“吃這麼快幹嗎,趕着投胎啊?
”黎美晴洗漱完在八仙桌前坐下,瞟了一眼她碗裡的白煮蛋粉絲湯,斜飛入鬓的眉毛高高挑起,“我說媽,這麼多年的生日,你也不搞點新意?
吃了十幾年,不膩才怪。
”
黎璃趕緊把嘴裡咬着的半截粉絲吞下肚,擡起頭開心地說:“媽媽,你記得今天是我生日?
”
“怎麼可能忘記,十四年前辛辛苦苦把你生下來,差點沒把我痛死過去。
”黎美晴把遮住女兒臉頰的碎發撥弄到耳後,細細地端詳,“橫看豎看,你都沒長得好看一點。
”
即使被說難看,黎璃依然很高興,難得母親會和自己說這麼多話。
黎美晴放下手,自顧自吃起了早點,随口說了一句:“我要結婚了,你就快有新爸爸了。
”
黎璃轉過視線看外婆,老人家同樣也是一臉驚訝。
黎璃一直知道母親在和人交往,也做好了有新爸爸的思想準備,隻是乍聽之下難免吃驚。
“下課後早點回來,帶你去和柳叔叔吃飯。
”黎美晴掃了一眼還處在呆愣狀态的女兒,惡聲惡氣地道:“晚上吃飯你别給我作出這副傻頭傻腦的樣子――丢人現眼。
”
黎璃一整天精神恍惚,今天是她十四歲生日,她要有新爸爸了。
作為同桌,裴尚軒自然發現了黎璃的反常。
無奈的是他們正處于氣氛微妙的冷戰時期,黎璃把他當做空氣那樣無視――自從上次在眼鏡店他大叫“我才不喜歡醜八怪”,她拒絕再與他有交集。
他在弄堂口等她,左等右等見不到人。
待他在早自修前一分鐘匆忙沖進教室,卻發現黎璃早就坐在了位子上。
他嬉皮笑臉地責怪她差點害自己遲到,她連眼皮都不擡一下,轉身把作業本遞給後面的人抄。
顯而易見的拒絕姿态令裴尚軒氣餒――從進入中學他就是出盡風頭的人物,何時受過這般冷落?
于是他也倔犟起來,和她賭氣看誰先低頭。
謠言漸止,裴尚軒本想着不必再為别人硬把他們扯成一對生悶氣了,可心情反而更低落。
這個歲數的少年,最反感被别人說成喜歡某某某,面子上覺得挂不住,好像喜歡人是一件可恥的事。
他不隻反感這個,隐隐地還有一絲對黎璃的嫌棄。
少年的想法十分單純:黎璃是好朋友,是哥們,唯獨不能做女朋友。
他喜歡漂亮的女孩子,和大多數人一樣。
放學後,正打算和張勇他們去打桌球的裴尚軒見黎璃死氣沉沉地趴在課桌上,他猶豫不決地放下書包詢問。
他已經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卻意外得到了她的答複。
“媽媽要帶我和她的結婚對象吃飯。
”黎璃的臉壓在手臂上,她經過壓抑的聲音變得低啞,“今天,是我的生日。
”
裴尚軒抓着黎璃的肩膀讓她擡起頭來,她的眼簾中躍入裴尚軒那張年輕好看的臉――帶着興奮的神色。
“黎璃,跟我走。
”裴尚軒從黎璃的課桌肚裡抽出她的書包,手忙腳亂地将文具盒、書本塞進去,一邊動手整理一邊接着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保證能讓你心情好起來。
”
黎璃看着眉飛色舞的少年,自動忽略了先前他傷人的話語――對裴尚軒這個人,黎璃總是很難真正地生他的氣。
裴尚軒帶黎璃去了外灘,他站在舉世聞名的外白渡橋上,對着黑沉沉的黃浦江水跳着腳大喊:“黎璃,生日快樂!
”
在黃浦江來往的渡輪靠岸,嗡鳴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似乎與裴尚軒的祝福遙相呼應。
黎璃擡起手在嘴邊做成喇叭狀,竭盡全力地向着滔滔江水叫道:“謝謝你,裴尚軒!
”
十四歲,她想,喜歡一個人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一輩子都不分開。
黎璃生日這天的故意缺席讓黎美晴勃然大怒,發狠把女兒打了一頓。
黎璃不肯道歉,黎美晴越發生氣,下手也越來越狠,連母親的阻止都不聽。
最後還是下班回來的黎國強奪下姐姐手裡的直尺,救了黎璃。
“痛不痛?
”黎國強看着一聲不吭的外甥女,滿心疼惜地問道。
“除了臉。
”黎璃小聲地回答。
身上穿着毛衣,再怎麼用力打也不會很痛,倒是尺子抽在臉上火辣辣地生疼。
黎國強搖頭歎氣,“小璃,太倔犟不是好事。
你哭幾聲,你媽不就心軟了?
”偏偏這小妮子是犟脾氣,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個性,把父母的缺點學了個十成。
“媽媽她讨厭我。
”黎璃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個事實。
她摸了摸臉上破皮的部位,心灰意冷。
黎璃摸黑進了房間,鑽進冷冰冰的被窩,一動不動地躺着流眼淚。
十四歲那天,裴尚軒在寒風中對着黃浦江水大喊“生日快樂”的那一幕,在黎璃的靈魂中深深镌刻,溫暖着她的心。
裴尚軒拉着她的手跑到面包房,拿出原先準備去打桌球的錢,買了一塊馬蹄蛋糕送給黎璃作為生日禮物。
裴尚軒買了一盒火柴,在蛋糕上插了四根當做十四歲的生日蠟燭。
他要黎璃許願,江風吹着小小蛋糕上微弱的火苗,他用手護着,讓黎璃快點說出願望。
黎璃閉上眼睛喃喃自語,然後趕在火柴被風吹熄之前一口氣吹滅。
裴尚軒松了口氣,雙手往後撐着防汛牆,傾聽海關大樓敲響六點的晚鐘。
“你許了什麼願?
”他隻看到她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她的聲音。
黎璃将火柴一根根拔下,低着頭說:“說出來的話,就不靈驗了。
”
黎璃拿起蛋糕咬了一口,遞給裴尚軒。
見他搖頭不肯吃,她固執地舉着手說:“這是生日蛋糕,沒有人分享,會很孤單。
”他的眼睛很亮,比頭頂上空的啟明星更明亮。
這雙眼睛看了看她,然後他把頭湊過來,張開嘴咬了一大口,“我正好餓了。
”
她許的願望是:和裴尚軒做一輩子的朋友,不離不棄。
黎璃把頭埋在被子裡無聲地哭泣,她想如果此刻生命結束,那麼這個叫裴尚軒的漂亮少年将是自己人生中唯一的暖色。
很多年以後的生日,黎璃收到過嬌豔的玫瑰、名貴的禮物、巧克力慕斯蛋糕,可是她念念不忘的是――十四歲那年在外灘吃到的馬蹄蛋糕。
她已經記不清蛋糕的味道,但忘不了當時非常幸福的感覺。
她陪着公司的客戶浏覽外灘夜景――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作為上海的标志性建築點綴着黃浦江,熠熠生輝。
她笑着說起有一年在防汛牆前面,一個男孩子替自己慶祝生日。
“Ithinkthecakewasmoredeliciousthananythingelse。
(我覺得那塊蛋糕是我此生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
“Youmustlovehimverymuch(你肯定非常愛他)。
”來自德國的金發美女笑容溫柔,語氣無比肯定。
她愣了愣,想起十四歲那天來自他的溫暖,回答了一句:“Yeah(是的)。
”
裴尚軒第一次為女孩子慶祝生日,對象是黎璃。
他常常開玩笑地說自己的“第一次”給了她,黎璃一定要對他負責。
她并不當一回事地笑着。
裴尚軒在此後的十五年中為好幾個女孩慶祝過生日,他早已忘了第一次在寒風凜冽中瑟縮的祝福。
他說:“黎璃,我要你一生快樂,做個勇敢的女孩。
”末了一句是裴尚軒化用小虎隊歌詞而來。
他霸道地不用“希望”這個詞彙,直接用了命令的句式。
黎璃告訴自己要做勇敢的女孩,可是成年後她才發現――堅強果敢的女人引不起男人的愛憐。
裴尚軒用一句話誤導了她,二十九歲的男人不記得十四歲時最讨厭看到蟑螂就尖叫、哭哭啼啼的女孩,他隻得意小鳥依人軟玉溫香抱個滿懷。
他慢慢長大,遺失了少年。
她的戀慕則從十四歲生日那天開始,用十五年時間等待着他回頭撿起撒落一路的長長相思。
黎璃臉上破皮的地方結痂後,她和自己未來的繼父柳之賢終于見面了,同時還見到了柳之賢的兒子――比她大了兩歲的柳千仁。
柳千仁是一個漂亮中帶有陰柔之氣的男孩,高高瘦瘦的身材,往黎璃面前一站,簡直把她比得無地自容。
面對面站着互相問候時,黎璃偷偷觑了他兩眼,感歎老天爺根本就是個偏心眼,男生長這麼好看真的很浪費!
做教師的柳之賢是個溫和斯文的男子,笑容讓人感覺莫名地安心。
除了小舅舅,黎璃第一次與成年男子接觸,他寬厚的長者風度不知不覺地融化了她的抵觸情緒。
黎璃甚至偷偷摸摸地想:不管從哪方面看,黎美晴都配不上這個風度翩翩的男人。
讀高一的柳千仁和父親截然相反――他眼神陰鸷态度桀骜不馴,整個晚上說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句。
飯桌上,黎璃坐在柳千仁的對面,偶爾擡頭看着對方,總覺得絲絲寒意從腳底冒出來,像蛇一般纏繞全身。
裴尚軒帶她去菜市場看過别人玩蛇,她本以為和鬥猢狲一樣有趣,就興高采烈跟着去了。
結果看到的卻是滑溜溜的蛇爬上人的身軀,在人的脖子上層層盤繞起來。
黎璃當場就吐了,裴尚軒一邊拿手帕給她擦嘴,一邊嘲笑她膽小。
柳千仁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條吐芯的蛇,不知何時會撲上來咬你一口。
她有些忐忑,盡量避免與他對視,低着頭猛吃菜。
男孩陰森的目光停在她的頭頂,嘴角的肌肉牽扯了一下,神色詭異。
告别的時候,柳千仁停在黎璃面前,他低下頭說道:“以後我會好好和你相處的――妹妹。
”兩邊的家長都很滿意他友善的表現,隻有黎璃看到了他臉上滿懷惡意的微笑。
她愣住,無言以對。
回家路上黎美晴責怪她沒有家教,好歹也該回答柳千仁一句。
黎璃垂頭默默聽着,腦海裡仿佛慢鏡頭一般地重播着柳千仁的笑容――她害怕這個少年,不希望再與他有所牽扯,但是黎美晴與柳之賢結婚勢所必然,她反對也沒用。
第二天上學,裴尚軒在弄堂口等她,先問她黎美晴的結婚對象是不是好相處的人。
黎璃忽然安心,糾纏的夢魇遠離了生活。
不管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至少還有裴尚軒關心自己。
“柳叔叔看上去是個很和藹的人。
”她的右手放在裴尚軒的大衣口袋裡,少年溫暖的手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圓圓潤潤的黎璃看上去身體健康,實則氣皿不足,一到冬天手就冰涼。
裴尚軒無意中發現,自告奮勇當火爐給她取暖。
裴尚軒一臉放心的表情,打結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
黎璃咽下了對于柳千仁的評價,輕輕松松地笑起來。
“你很關心我啊?
”她擡起頭嬉笑着問,神情得意。
裴尚軒側轉過身,擡起右手揉着黎璃的頭發,“傻丫頭,我們是好朋友,我不管你還有誰會關心你?
”
少年無意中說出了事實,黎璃看上去和班裡每個人都關系不錯,但她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裴尚軒在很久之後才意識到黎璃其實是個矛盾的人,既渴望真情又本能抗拒着相信,源自于内心深處的不安全感。
可是年少時,他隻覺得她是個挑剔的人,連選擇朋友都要挑三揀四。
不像他豪爽地認為四海之内皆兄弟,隻要投緣就是朋友。
她批評他的朋友太濫,而他不服氣地指責她高傲,誰都說服不了誰。
黎璃在一年年的秋風起時認識裴尚軒的新朋友――每年他的生日聚會都會有新面孔出現,男男女女都有。
她嘲笑他交遊廣闊,但經過時間長河蕩滌之後剩下的交情寥寥無幾。
裴尚軒理所當然要反駁,卻愕然發現――這麼多年,隻有黎璃一直在自己身邊。
一九九零年和一九九一年相交之際,十二月三十一日放學回家,裴尚軒拉了拉黎璃細長的馬尾辮,眉開眼笑地祝她新年快樂,明年能從醜小鴨變成白天鵝。
黎璃氣惱地握拳追打裴尚軒,他哈哈大笑着飛快地跑走。
這半年來他的個頭飛速往上蹿,占盡了人高腿長的優勢。
黎璃追了半天,兩人之間的距離未見縮短反而拉開。
“裴尚軒,我最讨厭你了!
”黎璃索性停下,氣喘籲籲地沖他的背影大吼。
裴尚軒似乎做了一個回頭的動作,沒有戴眼鏡的黎璃看不清楚他的反應,她轉個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