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衛簡懷都沒出現在毓甯宮。
和上一次不同,這次衛簡懷并沒有再派李德過來噓寒問暖,顯然龍顔不悅,生了葉寶葭的氣。
毓甯宮中伺候的内侍宮女都頗有些惶惶然,而那日當值的梨兒和桃兒更是難過,以為是那壺冷茶惹怒了天子。
葉寶葭自然知道不是,可她卻也不明白為什麼。
若是因為她懇請納妃生氣吧,可她那日隻說了一句“以陛下的意思為重”,若衛簡懷不想納妃,便直說了就好,她已經打定主意和衛簡懷共進退,隻要衛簡懷不松口,她也願意周旋在呂太嫔和一衆朝臣之間,無怨無悔,為兩個人的兩情相悅賭上一個白首相依的未來。
若是衛簡懷想要納妃,那她便收了自己萌生的可笑念頭,重新端正好皇後該有的兇襟,仔細替衛簡懷選些品性良善、家世顯赫的妃子,從此之後淡看風雲,謹守本心。
可現在,帝心叵測,她連衛簡懷的心思都弄不懂了,所有輾轉反側的女兒家心思全都落了空,一時之間頗有些心灰意懶。
呂太嫔登門問了那日衛簡懷的反應,自然對那句“你想納妃便納妃吧”高興異常,迅速地羅列了幾位世家女一一和葉寶葭商議,蘇筱的名字赫然就在其列。
“娘娘,筱筱這必然是要入宮的,她是先後的外甥女、陛下的表妹,親上加親;那一位是威武将軍的幺女,長公主的小姑子,巾帼不讓須眉,陛下應當也會喜歡;還有這一位……”
她倒也是盡心,文官武官、外戚藩王,朝中勢力一一平衡,選中的女子容貌,品性也各有千秋,有的俏皮、有的溫婉、有的才藝過人,不管衛簡懷喜歡哪一類,都能對得上。
看着那些女子的畫像,葉寶葭也不說話,隻是朝着呂太嫔笑了笑:“我看都挺好,太嫔拿去請陛下定奪吧。
”
“那可不行,”呂太嫔連忙把名單和畫像往葉寶葭面前一推,賠笑道,“還是皇後送去,皇後說的話,陛下愛聽。
”
那畫像在桌上一連躺了兩天,一個個美人燙着葉寶葭的眼睛。
葉寶葭心一橫,索性将美人像裝進了盒子裡,遣了琉紫送去了南書房。
沒過一會兒,琉紫哭喪着一張臉回來了,盒子被摔成了兩半,裡面的美人像都沾上了污漬。
葉寶葭看着琉紫這一身的狼狽,一時說不出話來。
“娘娘,陛下說了,要你親自送去,要不然别人來一趟他摔一趟,”琉紫心有餘悸,顫聲回禀,“今日他摔的是盒子,明日說不準就摔人了。
”
葉寶葭輕吐出一口濁氣,忍不住苦笑。
将畫像擦拭幹淨,重新找了個盒子裝好,葉寶葭整理了一下心情,緩步朝着正清宮走去。
景随心變,原本明媚的暮春美景顯得有些晦澀,天空中的雲層堆積,原本園子裡開得正豔的山茶花已經有些蔫了,垂頭喪氣地伫立着。
南書房外靜悄悄的,内侍們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恨不得踮起腳尖來走路,就連盧安也垂首肅立在門外。
一見葉寶葭,盧安頓時裂開嘴笑了,朗聲禀告道:“陛下,皇後娘娘來了。
”
屋裡悄寂無聲。
盧安有些尴尬,撓了撓頭,正想再說一遍,門簾一挑,衛簡懷從裡面走了出來。
隻見他一身玄色便服,同色繡暗紋束腰,腰間墜着一枚田黃凍雲紋印,頭發用木簪束起,看上去簡潔而樸素。
“陛下這是要出去嗎?
”葉寶葭如釋重負,“那不如将這些東西留在南書房,等陛下回來了再看不遲。
”
衛簡懷眼神複雜地看着她,好一會兒才道:“盧安,收到裡面去。
”
盧安應了一聲,接過盒子。
“那臣妾就先行告……”
“你跟朕一起走,”衛簡懷淡淡地道,“今日朕要出城去祭奠謝愛卿。
”
衛簡懷一行輕車簡行,由一隊禦前侍衛護送着,一路出了城門,往六麗山而去。
六麗山的北山峰鐘靈毓秀,風水極佳,向來就是京城中貴族世家墓地的首選,謝府的祖墳便在此處,謝隽春死後便安葬了衣冠冢在這裡。
坐在馬車上,葉寶葭還有些摸不着頭腦,好端端的,衛簡懷這突然去祭奠謝隽春做什麼?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衛簡懷挑開了窗簾,目視遠方,悠悠地道:“謝愛卿走了兩年多了,朕清明也不曾去看過她,心中愧疚萬分,昨夜她托夢給我,說是想見見朕和皇後,朕怎麼能不如了她的心願?
”
托夢?
她好好地在這裡呢,怎麼會托夢給衛簡懷?
葉寶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隻好佯做看窗外的風景,靠在了車窗上。
馬車疾行着,郊外的風拂在臉上,帶着一股草木的清香,遠處有羊在吃草,更有牧童在山坡上唱着山歌牧着牛,嘹亮的歌聲響徹雲霄,一派悠閑自在。
這樣的自由,令人羨慕。
曾幾何時,她就差一步,便能擁有這樣的自由了。
憶起往事,葉寶葭一陣心潮起伏。
不經意間回頭一看,衛簡懷的目光正探究地看着她,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有些尴尬地别開了眼去。
“過來。
”衛簡懷沉聲道。
葉寶葭遲疑了片刻,往他坐的地方挪了挪。
馬車颠簸了一下,葉寶葭身子一歪,蹭在了衛簡懷的身上,衛簡懷趁勢一摟,将她抱入懷中。
溫香軟玉入懷,自那日開始冷戰後便一直憋悶的兇口仿佛瞬間便通暢了起來。
想狠狠教訓這膽大的女子一頓,卻舍不得傷她分毫,隻好将自己關在南書房中自傷。
想把事情攤開來好好問個究竟,卻怕聽到讓他失望的回答愈加傷心,更怕她虛與委蛇,說些哄他的漂亮話。
“陛下這幾日為何生我的氣?
”葉寶葭仰起臉來看着他。
衛簡懷輕描淡寫地道:“朕什麼時候生你的氣了?
”
葉寶葭有些失望,略略掙紮了一下想要起身,衛簡懷卻手中使力,将她困在臂彎中:“這裡颠簸得很,靠在朕身上别摔了。
”
這顯然就是避重就輕。
葉寶葭無奈,那是天子,她總不能像個潑婦似的抓着人問“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吧?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衛簡懷抱了葉寶葭一路,卻都不約而同沒怎麼說話,末了,葉寶葭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瞌睡。
醒過來時,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她揉了揉眼睛,卻見衛簡懷緊盯着她,眼神中居然透出幾分緊張之色。
“怎麼了?
”她納悶地問。
“沒什麼,”衛簡懷悶聲道,“要見謝愛卿了,朕有些心慌。
”
葉寶葭勉強笑了笑,心中暗忖:從前人活着的時候整日裡神氣活現的,現在人都不在了,心慌個什麼?
被衛簡懷抱下了車,葉寶葭定睛一看,馬車已經到了北山峰的山腳下,謝家的祖墳便在半山腰上,從山腳到山腰,是謝家修的一條青石闆路,沿着石闆路拾階而上,不一會兒便到了謝隽春的墳前。
許是清明剛過不久,這裡收拾得十分整潔,墳頭的青草鋤得一幹二淨,新土堆得老高,墓碑上的朱漆也是新描的。
謝汝庭為了掩人耳目,倒也把表面文章做得不錯。
李德和盧安上前,将食盒中備好的瓜果點心小菜擺在了墓碑前,又一一備好了碗筷酒盅;而衛簡懷盯着墓碑上“謝隽春”的三個字看了半晌,轉頭朝着葉寶葭笑了笑:“說也奇怪,朕總覺得謝愛卿沒死,一直陪在朕的身邊。
”
葉寶葭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面上卻神情自若:“陛下對謝大人情深意重,謝大人泉下有知,定然感念在心。
”
“是嗎?
”衛簡懷似笑非笑地道,“過來,和朕一起給謝愛卿上柱香,給謝愛卿瞧瞧朕的皇後。
”
撚了三支清香,衛簡懷親手點燃了遞給了葉寶葭,葉寶葭接了過來,心中略有些尴尬。
這世上怕是沒有一個人,會自己替自己掃墓吧。
她屏氣凝神,抛開了雜念拜了三拜,将香插在了墳前。
青煙袅袅,徐徐而上,在半空中輕舞了一瞬便消失不見了。
衛簡懷怔怔地看了片刻,輕歎了一聲道:“你說,朕既然是天子,若是焚香以告,會不會得上天垂憐,讓謝愛卿活過來呢?
”
葉寶葭輕聲道:“人死不能複生,陛下節哀順變。
”
衛簡懷瞟了她一眼,在蒲團上坐了下來:“過來,陪朕和謝愛卿一起喝杯酒。
”
李德正要上前斟酒,衛簡懷擺了擺手,示意身旁的人都退下。
青山寂寥處,鳥鳴山澗中。
一時之間,讓人仿佛有種錯覺,這清幽的山谷中隻剩下了他們兩個。
衛簡懷斟了三杯酒,将其中一杯灑在了墳前。
“謝愛卿以前總是告訴我,酒能傷身,更能亂性,切切不可貪杯,”衛簡懷嘴角帶着微笑,目光落在不知名的遠方,“朕卻總想着快意恩仇,覺得她唠叨煩人,今日在她面前喝上幾杯,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嫌棄朕。
”
葉寶葭如坐針氈,恨不得立刻回宮去,好半天才道:“應當不會吧。
”
“是嗎?
”衛簡懷笑了笑,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其實謝愛卿膽大得很,成日裡對朕管東管西,還膽大妄為想要把持聖意,更做出了欺君罔上之舉。
”
葉寶葭愕然,這罪名可真夠大的,她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做過什麼把持聖意之舉,而欺君罔上的話,除了女扮男裝這件事騙了衛簡懷,其餘的她也沒做過啊。
“這……謝大人居然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嗎?
”她忍不住問。
“是啊。
”衛簡懷淡然又喝了一杯。
葉寶葭說不出話來,算了,他高興就好。
“怎麼不說話了?
”衛簡懷一連喝了幾杯,斜睨着她,“是在心裡替謝愛卿打抱不平嗎?
”
“怎麼會,”葉寶葭柔柔地笑了笑,“陛下是天子,說什麼便是什麼。
”
衛簡懷笑了笑,忽然便不出聲了,目光溫柔地落在她的臉上。
葉寶葭怔了怔,輕聲道:“陛下怎麼這樣看我?
我臉上長了花了嗎?
”
“寶葭,”衛簡懷的聲音氤氲,仿佛染上了一層薄醺,帶着幾分纏綿,幾分期盼,“可不管謝愛卿做了什麼,隻要她能開口對朕說了,朕便什麼都不怪她了。
”
作者有話要說:犯難了,寶葭這是坦白還是不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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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土豪22664288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9-0513:44:54,撲倒麼麼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