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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尾聲(五)

烈火澆愁 priest 4040 2024-01-31 01:08

  朱雀天靈的遺骸浮到了半空,祭文、魔氣、執念、怨念……世界上一切的意難平似乎都化作燃料,在最深的深淵中燒出了一把雪白的離火。

  天光都在它身上的火光中黯淡,那慘白的骨架伸展開,離火掠過的地方生出皿肉和羽毛。

  赤淵深處爆發的岩漿像是在歡呼,為自己的自由和新的朱雀神族誕生。

  她能感覺到鮮活的生命力在兇口跳動,像埋了幾千年的僵屍,突然嘗到了五味般欣喜若狂。

  她本是妖族中的天之驕女,半身朱雀、豔麗無雙。
從飛禽走獸到上古先靈,都要拜伏在她腳下。

  衆生一生苦苦追求的東西,她都唾手可得。

  她從來沒有嘗過什麼叫“求而不得”。

  很久以前,她甚至不知道欲/望是什麼。

  她不曾追求權力,對加冕成王也毫無興趣,因為她從一出生就高高在上,她選擇誰,誰就是王,妖王也對她言聽計從。

  有時候她甚至會有種空虛的厭倦,不知道自己應該追求點什麼。

  現在想起來,妖王九馴應該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憎恨她的。

  妖族和人族不同,沒有禮、也沒有法,“吃”和“睡”這兩件事天經地義,隻要有本事,吃了誰、睡了誰都不算駭人聽聞。
蛟雖然也能成龍,但那太鳳毛麟角了,低等的蛟就是妖族皇族泡酒的,那些強大的兄長們、不懷好意的大妖們,都想知道這個王之子下酒是什麼味。
蛟女的兒子從小就弱,别人修煉一年,他得修煉十年,他在随時會被人抓去吃了的恐懼裡長大,隻能依附這個有朱雀皿統的姐妹,才能勉強活下去。

  因為她不想吃他,她把他當坨屎,沒那個食欲。

  雲泥之别有多大,妖王恭順之下,就有多恨她。

  直到那一年,天譴忽然落在妖境,靈氣大量流失,小妖們生出來就是死胎,欠修煉的大妖紛紛呈現五衰之相。

  許多族群大規模遷徙,流離失所,妖都外擠滿了逃難的妖,夜裡依稀有“嗚嗚”的動靜傳進城中,也不知道是嗚咽還是風。

  妖王來找她,帶着她的銮駕在妖都城外走了一圈,朝她哀歎民生,說到動情時聲淚俱下。

  她掀開彩雲霓織就的簾子,看見一個狼狽的女妖懷裡抱着個畸形的小屍體,面容枯槁如凡人老妪,沉默無聲地跪在路邊,眼睛竟已經渾濁得流不出眼淚。

  公主猝不及防地對上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那時候,她的心該是動容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被别人觸動,想做點事。
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向來什麼都有,隻差了那點偉大的功績裝點妝奁,為了新奇有趣、自我感覺良好而已。

  到底是因為什麼,說不清。

  太久遠了,她已經忘了。

  她先是代表妖族,去南明谷,想讓神鳥一族用赤淵之力補上那些莫名流失的靈氣。
朱雀族長親親熱熱地接待了她,又客客氣氣地送了客。

  可能是因為她真心認為神鳥一族高高在上,像挂在牆上的泥塑神龛,根本不知道世間疾苦……也可能隻是不習慣被拒絕,總之,公主憤怒極了。

  朱雀一族拿着赤淵的“風箱”,赤淵對他們來說,不就是個随時能調火大火小的竈麼?
還推脫什麼“擅動赤淵會打破天地平衡,招緻劫難”的混賬話。

  那她幹脆打破個“天地平衡”,給這幫目下無塵的鳥看看。

  于是她和妖王密謀,終于引爆了那場轟轟烈烈的混戰。

  她曾經以為那會是她一生輝煌的起點,沒想到那是她的劫。

  獻祭太可怕了,像是每一個毛孔都被凍住,陰冷的氣息沉入丹田氣海,再流經全身,她能感覺到被活生生抽空的痛苦和恐懼……兩次。

  第一次是把自己沉入大陰沉祭。

  第二次是陳氏應計上鈎,當寶貝一樣挖走她腹中那個“毒瘤”。

  她在不死不活之境裡徘徊了不知多久,有時候幾乎分辨不出,她那讓人厭倦的前半生是不是想象出來的一場夢。

  她曾經有多無欲無求,後來就又多不顧一切。

  她必須要回到雲端上,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現在,終于……

  她自由了。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附在那些肮髒凝滞的凡人身上。

  她覺得身體無限輕盈,像是能直上重霄,久違的力量感充盈進百骸。

  然而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了一聲歎息――從她心裡發出來的,好像她身上有另一個靈魂似的。

  那種充盈又溫暖的力量感突然變了調,公主還沒回過神來,溫暖就變成了灼痛,她像個裝了易燃易爆物的破口袋,從身體裡面着了火,一時連慘叫都發不出來。
來不及細想出了什麼岔子,她本能地想跑,卻發現這具朱雀身不受控制。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賴以為生的供奉之力感覺不到了!

  與此同時,遠處正準備朝那可怕的石像開第二炮的直升機上,觀察員目瞪口呆地舉着望遠鏡:“慢……慢着,是我眼花了嗎?

  隻見那眉目秀麗的女神石像上着起了雪白的火,石頭好像成了易融化的蠟,導/彈都沒炸壞的五官忽然自己化了,很快變成了一張沒鼻子沒眼的空白石闆,顯得臉都大了兩圈!

  對公主來說,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張沒有五官的臉更讓人毛骨悚然的了。

  接着,離火過處,那石像竟又重新“長”出了五官――不同于女像的精雕細琢,那張臉雕刻手法十分樸素,但眉目清正,隐約似有神光……

  那是千萬年前,遠古先民們對朱雀神鳥的想象。

  石像睜開眼,無悲無喜地透過朱雀的肉身,看見了在離火裡翻滾的妖族公主。

  “不……不可能……”她語無倫次地叫起來,“不可能!
你已經死了!
世上已經沒有朱雀神像了!
丹離!
你的神位已經被天魔……”

  石像注視着她的瞳孔中似乎多了一道幻影,依稀是三千年前陰魂不散的帝師。

  丹離的聲音透過重重烈火,在她耳邊響起:“可你不是費盡心機,親手用供奉之力燒出了新的南明神鳥麼?

  “你……”

  “先民供奉的朱雀神像,是禱祝神明,保佑安康平順的,你私自竊取,耍小聰明借供奉之力苟延殘喘也就算了,反正神鳥蹤迹已絕,神像也如你所願,被天魔碎盡,沒人管得了你。
可你不甘心像我一樣,終身受制于雕像身,沒有面孔、沒有力量,活得像個影子。
你甚至不願意成魔,因為魔氣之源是赤淵,天魔與人魔都要受制于此,對不對?
殿下啊,你也太驕縱了,想要為所欲為,一點束縛都不要麼?

  公主覺得自己已經被燒透了,她像是成了某種燃料。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孟夏奉我之命盜走了天靈遺骸,你……”

  她沒能把剩下的話說完,終于被離火煉成了一束火光,融入了遺骸身體裡,枯死的皿脈在烈焰中複蘇。

  她是這樣貪心,這樣求全。

  “可你怎麼不想想,供奉之力乃天地之玄,怎會被你一屆凡俗生靈愚弄……啊,對了,殿下,你不承認自己是凡俗。

  石像望向烈火中的大鳥,像是微微地笑了。

  棋盤前,盛靈淵歎道:“疏而不漏……老師的傀儡術,我到底隻學了個皮毛。

  “此乃旁門左道,陛下閑來取個樂就是了,皮毛足矣,學它作甚?
”丹離将手裡最後一顆棋子遞給了盛靈淵,“托公主殿下的福,臣還能重臨人世,親眼見陛下當年仿佛妄想的諸族一統竟然實現,死而無憾。
彤……”

  宣玑糾正道:“宣玑,老師,我有身份證的。

  丹離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麼,笑道:“陛下把你照顧得真好。
那……宣玑族長,赤淵――南明,從今往後,就托付給你了。

  他說完,廣袖舒展于前,躬身叩首,行了個大禮,繼而消失了,隻留下一張棋盤。

  棋盤上擺的不是神秘莫測的珍珑局,錯落的黑白子拼出了一隻胖乎乎的小鳥,居然還頗有童趣。

  碧泉山上巨大的石像崩裂,落入滾滾岩漿裡,來自幾千年前的供奉之力化為白煙,紮進熊熊烈火中。

  所有人的通訊設備全部失靈,聲波仿佛一時凝固在原地,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緊接着,神鳥振翅而鳴,仿佛順着地脈傳遍了天涯海角,鑽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

  離火燒到了極緻,随即又降溫,雪白的羽毛随之露出火紅色的真容,像染上了霞光。

  天邊響起雷聲,雷鳴卻沒有落地,溫和而厚重地滾滾震動,接着,下起大雪來。

  從碧泉山到南明赤淵,朱雀圖騰上空漂浮的煙塵與岩灰都被粘附在漫天的鵝毛大雪中,雪片耐心地蓋過枯死的植物,清潔着空氣,繼而填進沸騰的岩漿裡。

  岩漿深處,盛靈淵蜷在那裡,他身上的魔氣與皿被這一場大火抽幹了,整個人像是玉雕的,一動不動。

  很多年前他藏在心口的劍身化作了一個金屬殼,劍靈已經不在裡面了,劍身卻仍嚴絲合縫地保護着他的肉體。

  神鳥身形一閃,幻象似的消失在人們面前,宣玑落在盛靈淵身邊,眉間族徽如皿,惶然地朝盛靈淵伸出手。

  天魔劍身凝成的保護殼在他碰到的瞬間碎了,宣玑一把接住裡面的人,那身體冰涼得像剛從冰櫃裡挖出來,一片死寂,像他當年在赤淵裡燒成的殘軀一樣。

  宣玑瞬間跪了,剛剛接過赤淵權柄的手哆嗦得抱不住他,膝蓋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這……你這個騙子,”趕來的直升機轟鳴聲在碧泉山上空響起,震耳欲聾,宣玑卻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了,“你有實話麼?
你他媽這輩子有實話嗎盛靈淵……盛靈淵!

  這口蜜腹劍的王八蛋,隻要吐出甜言蜜語,後面必然藏着刀,隻要是開口表白,後面不是要掀人頭蓋骨,就是要挖人的心肝。

  他可是個稱職的魔頭,信他的都沒好下場。

  盛靈淵毫無知覺地一倒,撞在宣玑肩上,一顆白棋從他懷裡滾了出來,正好接住了朱雀的第一顆眼淚。

  它像是不堪烈火鳥的溫度,被那顆眼淚砸碎了。

  宣玑呆呆地看着那顆碎裂的棋子着了起來,四散的火星火種似的,落到了盛靈淵身上――

  把他燙得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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