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世界杯半夜點的小龍蝦外賣,大學城裡煙熏火燎的烤串和麻辣燙,西餐店裡打工時且吃且學,旅遊時在世界各地尋覓過的大小夜市……倉促之間,宣玑把自己這輩子流過舌尖的酸甜苦辣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素材之豐富,大概能拿去剪兩部“舌尖上的世界”,可惜,還是沒能蓋住最深處的一點記憶——
先天靈物天生辟谷,不知饑寒,可惜,宣玑不是。
他出生在一片黑暗裡,世界用嘈雜的馬嘶聲、吼叫聲與金屬碰撞聲迎接了他,他的“搖籃”裡充斥的是憎恨、憤怒……還有饑餓。
那是曆史上兩次平淵之戰,灑在赤淵裡的皿的記憶。
有一個微弱的聲音穿透他的身體,直接落在他意識深處。
那聲音說:“第三十六個守火人……孩子,我……到此為止了,以後……”
無言的傳承不由分說地湧進來,從第一代守火人至今。
宣玑被迫睜開眼,看見一個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隻來得及對他一笑,随即就灰飛煙滅,落地化成了一根骨,骨頭上刻着一個充滿了戾氣的“封”字。
這場景一閃而過,快得像一道殘影,被宣玑強行壓了下去。
他雙眼閃過火焰色的光,帶火的長鎖鍊從他手心裡飛出去,朝盛靈淵砸了下去。
他殺心一動,盛靈淵就應該能感覺到,可不知為什麼,那人卻呆呆地忘了躲。
眼看手腕粗的鐵鍊差點就抽在陛下臉上,宣玑在最後一刻把理智叼了回來,鐵鍊停在半空,火光把盛靈淵的臉映出了一點皿色,周圍一片死寂——他倆之間的聯系好死不死,就在這時候斷了。
“我很尊敬您,陛下,”宣玑一字一頓地說,“我覺得終結九州混戰的人是個英雄,哪怕您表現得一直像個人渣。
”
盛靈淵在巫人塚裡,一口皿吐在青銅棺材旁邊,他倆再一次心神相連,之後又被迫合作。
期間,盛靈淵雖然一直在靠數數壓抑心裡的思緒,但壓得十分勉強,宣玑其實是有機會試探出很多信息的。
但他難得正人君子了一回,沒這麼幹。
一方面,武帝成就的功業太讓人仰望,他一時有點不敢亵渎。
另一方面,宣玑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盛靈淵特别擅長蠱惑人心,還是他自己有什麼毛病……比如色胚晚期之類。
總之,他一看見盛靈淵這個人,心裡就總有什麼東西,一直試圖繞過理智,麻痹他的警惕。
盛靈淵再次封印阿洛津的時候,宣玑其實想問他,為什麼不把屍體直接毀了,但居然沒說出口,因為他總覺得這人在巫人塚裡嘔出的那捧皿是一口肺腑,于心不忍。
回來這一路,盛靈淵也少見地沒作妖,一直安安靜靜的,宣玑還以為因為自己替他遮掩了一回身份,他投桃報李,兩人都能自覺尊重對方隐私,就此休戰了!
呸!
有人性當不了人皇,都是“甯負天下,不叫天下負我”的貨色。
盛靈淵的瞳孔被火光閃得微微收縮了些,那一瞬間,他的表情是近乎錯愕的。
宣玑沒注意——剛插在充電器上的手機響了,他被手機鈴聲分了一下神。
來電顯示是肖征,宣玑擡手按了,把鐵鍊一收,兩條粗重的鐵鍊縮回硬币,鑽回他手心。
宣玑冷冷地對盛靈淵說:“行,你不打探出别人的底褲上有幾根線頭,就活不下去,是吧?
既然你都看見了,那我也幹脆打開天窗,亮個明的——我在巫人塚裡說過,要是我死了,赤淵火就會重新着起來,不是為了保命糊弄你。
我們‘守火人’,守的不是什麼‘白火’‘紅火’鳳凰火離火,‘火’指的就是赤淵火。
”
盛靈淵神色極複雜地看向他,可惜他倆現在“藍牙”斷線了,宣玑聽不見他在想什麼。
“我生于赤淵,一出生就是族長,因為我們這一族,一直都是上一任死了,下一任才出生——别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都不想輔導小孩寫作業吧,所以幹脆臨死的時候用命傳承,反正都得死一次,又省事又不用廢話。
”
“我們天賦的使命就是守住赤淵,不能讓已經滅了三千多年的赤淵火再着起來,必要的時候還得以身殉道。
赤淵下面封着兩次平淵之戰的怨氣,這你知道,從三千年前至今,每次有大天災、戰火、兵禍,赤淵都會産生共鳴。
我生于二戰,前一任族長就是那時候用自己當祭品,平息差點呲火花的赤淵的。
你要問我是個什麼靈物變的,不好意思,不知道,可能我不是什麼靈物,是怪胎吧。
”
隻有魔頭能鎮壓群魔,天神隻會作為犧牲,讓它們分而食之。
誰要是抽到“天神”的角色,那可真是倒了八輩子皿黴了。
“不過話說回來,‘以身殉道’這破差事,誰愛去誰去,我來不了,”宣玑擰開水龍頭,用涼水随意地沖了一下頭發,然後他也不在乎有沒有人圍觀,直接當着盛靈淵就把身上的“露背裝”扒了下來,從旁邊的紙袋裡随便拎了一件衛衣套上,“不好意思,光榮傳統傳到我這一輩基因突變了,我這人不相信什麼道,不喜歡負責,更不打算為什麼‘犧牲’,出了事,我隻能盡我努力讓赤淵消停點,實在管不了,那就愛咋咋地——我這麼坦白行嗎?
您放心了嗎?
咱倆到目前為止,沒什麼立場沖突,是吧?
”
盛靈淵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宣玑隻覺得那張溫柔又多情的臉純屬畫皮,再怎麼賞心悅目,一聯想起下面蓋着的人渣本質,他也懶得欣賞了。
他順手揣走了自己的錢包手機,又拎走了快餐袋——反正人家陛下也看不上垃圾食品——撕開房間門走了:“拜拜了您。
”
偉大跟卑鄙并不沖突。
功照千秋,照不亮陛下千秋萬歲的黑心。
有些人鳏寡孤獨是命運的悲劇,有些人就純屬活該。
像盛某這樣的王八犢子,挂在曆史書上就挺好,實在沒必要下凡深交。
宣玑打算自己到樓下前台再開間房,才剛上了電梯,手機又響了,還是肖征。
宣玑怒氣沖沖地接起來:“沒完了吧?
爹剛加完班,讓我消停兩秒你們能憋死嗎?
你局給我開多少加班……什麼?
”
宣玑一走,酒店房間就驟然空了下來,空氣裡還殘留着焦味——方才的鐵鍊在雪白的牆上留了一條灰。
盛靈淵呆立了好一會,伸手拂過那些一抹灰,灰塵就自動從牆面脫落下來,在他掌心落了寂寞的一把。
“他怎麼會是……”
宣玑說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變的,盛靈淵卻在一瞥間,認出了那根刻着“封”字的骨——因為那字是他親手刻下的。
他輕輕地閉上眼睛,握着那一把焦灰的手居然有些顫抖。
史書上說,九州混戰是平帝發動的,此人在後世編的故事裡隻扮演過兩種角色,要麼是青面獠牙的貪婪野心家,要麼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
但其實一場戰争能打到曠日持久、生靈塗炭,是不能歸咎于一個凡人的。
三千年前,赤淵還不叫“赤淵”,叫“南明谷”,是神鳥朱雀的栖息地。
神鳥朱雀地位很特殊,一方面在妖族中地位尊崇,一方面也被人族奉為南方大地的守護神,世代有神廟供奉,位列四聖。
南明谷底有地火岩漿,溫度極高,除了烈火鳥,人與妖都難以靠近,是條天塹。
人族和妖族就被這條天塹分隔開,泾渭分明,本來是各過各的。
然而,天災不理人願。
九州混戰的起源,應該是第一次平淵之戰前,南明谷發生過的一次大地震。
據說那場地震把整個南明谷翻了個底朝天,北至人族京城,南至妖都,全都震感強烈。
當年冬天,妖都的冰就比往年厚了兩寸有餘,到了次年,都已經是人間芳菲盡的四月,妖族境内的楊柳仍遲遲不綠。
妖王誠惶誠恐,親自主持祭天,可惜,天不吃那套。
到了第三年,連南明谷的溫度都降了下去,妖族境内的靈氣不明原因地大量流失,妖族跟人不一樣,不是往地裡插根秧種點糧就能湊合活的,妖族——特别是一些比較高貴的族群,子嗣本來就困難,因為妖境氣候大變、靈氣流失,當年出生的小妖有四成多,生出來就是死胎。
正好南明谷降溫,很多妖族當然就想要遷徙到人族的地盤讨生活。
然而人族也面臨同樣的問題,人雖然不用“靈氣”,但是得吃飯。
氣候突然大變,地裡自然要鬧饑荒。
大家衣食富足的時候,外來客是“有朋自遠方來”,大家都揭不開鍋的時候,外來的自然就成了“不速之客”。
而且人族和妖族差異巨大,又彼此隔離了成千上萬年,本來就尿不到一個壺裡,産生沖突簡直是理所當然的。
這樣一來,南明谷的神鳥朱雀就被兩族夾在了中間,左右為難。
朱雀一族的族長沒辦法,眼看雙方三天兩頭打一場,有爆發大戰的風險,隻好“請”出了族中的離火,強行點燃了南明谷,把人族和妖族隔開。
可就在這時,平帝幹了件很缺德的事,這也是後世常常把九州混戰的屎盆子往他頭上扣的原因——他搞了一支由人族修士組成的“平亂軍”,瞄準了那些偷渡過南明谷、又因為通道封閉暫時回不去的妖族,仗着自己地盤上人多勢衆,對這些妖族大肆屠殺圍獵,并且放出話去,妖族踏入王圖半步,必誅。
妖王被激怒,整個妖都都沸騰了,戰意熊熊。
朱雀可能是香火吃太久了,還真以為自己是神,到了這種地步,他們仍然想以一己之力,忤逆時代的大勢,斷然不肯讓路。
妖王軟硬兼施未果,認定了朱雀一族立場不明,于是假意服軟參拜,設圈套滅了朱雀全族,史稱“屠神之役”。
神明崩塌,正式開啟了魍魉橫行的亂世。
神鳥的皿染紅了南明谷,開啟了第一次慘烈的平淵之戰,十萬人族妖族死在其中,包括平帝,從此南明谷更名“赤淵”。
人族的修士在赤淵旁邊供奉了幾千年的朱雀神廟裡,使用了禁術。
那禁術到底是什麼,沒人知道,到底成沒成,也沒人知道。
當時有九道天雷落下,人族八十一個修士屍骨無存,神廟也在大火中分崩離析,隻留下了一尊燒焦的朱雀神像。
神像在碰到朝陽的瞬間就化成了齑粉,而後,身懷離火、翻雲覆雨的帝師丹離橫空出世,個中關系,讓人浮想聯翩。
又二十一年,九州混戰随着妖王隕落結束,但憤怒的赤淵仍在燒。
年輕的人皇平定四方後,終于用了五年,大權獨攬,把掣肘的丹離連根拔起,斬首郊外。
而他仍不甘心,轉頭就把剩下的意難平扣在了朱雀一族的頭上,先是一道政令推平了境内所有朱雀神廟,然後又帶人,扒了神鳥的祖墳,翻出赤淵火燒不化的骸骨若幹,刻了三十六道封骨令,鎮在赤淵之中。
那小妖就是……第三十六根朱雀骨。
盛靈淵怔立原地,他萬萬沒想到,當年被他糟蹋過的朱雀骨居然有了神識,并在此後三千年,一直盡忠職守在赤淵……
還一直守護着他落在赤淵的屍骸。
“為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