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宣玑無暇欣賞月光,他現在的心就跟潭水一樣涼。
這祭壇裡又悲壯又險惡,裡面全是惡咒,比炭疽病毒恐怖多了,哪怕飛出一隻蝴蝶,那就是一場生化危機。
宣玑一眼看見水裡漂起來的長發,正要伸手,耳邊就響起盛靈淵有些咬牙的聲音:“你再敢扯朕的頭發,朕誅你九族。
”
“誅誅誅,随便誅,我回去就把戶口移到單位集體戶口本上,”宣玑飛快地說,“但那蝴蝶……”
“知道。
”
“所以怎麼辦!
”
這時,一個大型“野生動物”撲騰着狗刨,吱哇亂叫着被水沖了進來,宣玑一擡腳挂住了那貨,定睛一看,正是楊潮。
“考研的?
”
楊潮一邊哭,一邊四肢并用地抱住了宣玑的大腿,險些将他們領導身上唯一完整的衣服也扒下去。
宣玑艱難地拉住腰帶,怒道:“你們在搞什麼?
!
”
楊潮泣不成聲。
盛靈淵忽然問:“清平司來人了?
多少?
”
宣玑顧不上糾正他的用詞,迅速翻譯了過去,楊潮“嘤嘤”道:“五個……不是,嗝……六、六個。
”
宣玑:“……”
曆史背不下來,十以内的數也數不清,還想考研!
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想法這麼多?
盛靈淵:“算上你我,正好八個人。
”
宣玑勒住了腰帶,沒防住鞋,說話間,一隻鞋已經被楊潮扒了下去:“您……嘶……确定嗎陛下?
我部門個别同學的計量單位恐怕不是‘個’,是‘頭’!
”
“活的就行。
”盛靈淵擡手按向潭水,他手心像是有某種神秘的引力,往下一壓,水面驟然下沉,露出了一個漩渦,漩渦越卷越大,把三個人一起卷了出去。
楊潮同學嘹亮的嗓音替他們預報了行程,王隊聽見動靜,喝道:“閃開!
”
他把自己外套扒下來,往水裡一扔,衣服卻不飄走,好像黏在了水面上。
王隊伸手拉扯起自己的衣服,水面就被他的外衣吸了起來,憑空做出了一個一米來高的“水堤壩”,正好截住了被沖出來的三個人。
其他人連忙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水裡的三位拉上了岸。
水堤壩“嘩啦”一下碎了,王隊這才看清自己拉上來的人,震驚得煙都掉了:“不……這是嫌疑人?
現在嫌疑人顔值都這麼高了?
”
他沒見過盛靈淵,平倩如卻是在赤淵醫院近距離圍觀過大魔頭的,聞聲一回頭,吓得“媽呀”一嗓子坐在地上。
盛靈淵沒功夫理他們:“小妖,真火!
”
“藍牙”鍊接雖然侵犯個人隐私,但也不是完全沒好處,至少在這種情況下極大地減少了溝通時間。
盛靈淵不用開口,心念微動,宣玑已經明白了他要什麼。
宣玑劃破了自己的中指指尖,擠出一滴皿珠,那皿珠脫離皮膚瞬間,迅速變成了一團真火,飛向半空。
盛靈淵就地取材,附近旁邊一排假樹應聲而倒,枝葉就地卷成了人形。
盛靈淵:“借些活人氣。
”
在場幾個人還沒分辨出他這口音是什麼調,就同時感到一陣戰栗流過全身,像是赤身/裸/體地站在寒冬大雪地裡,西北風無情地卷走了他們的體溫。
宣玑那團火突然碎成了無數光點,分别将那些鮮活的人氣釘在每一個假人的五心處。
假人們空洞洞的眼睛裡亮起了火光。
盛靈淵擡手一揮,他們就飛了出去,按着伏羲八卦位,落到了半山腰八個方位上。
與此同時,每個人都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自己突然長出了第二個視角,随着假人飛到了遠處。
假人落地瞬間,祭壇也已經完全浮在了水面上。
“轟隆”一聲。
大量的鏡花水月蝶被淹在了潭水中,但仍有無數漏網之魚,成群結隊地從山洞裡飛出,舒展而優雅地穿梭于虛假的草木中間,這山頭林間就像是傳說中的螢火森林。
随後,蝴蝶受到了某種指引似的,開始分流,朝那些假人飛去。
透過假人的眼睛,幾個人能“看見”成群的蝴蝶在他們頭頂盤旋,有些靠得極近,能看清翅膀上忽喜忽悲的人臉。
饒是經驗豐富的外勤,這會也渾身直冒冷汗。
谷月汐喃喃地說:“這是什麼……”
盛靈淵用有些生硬的現代漢語說:“跟我念一句話。
”
宣玑聽出那是一句巫人語,大概是怕他們學不會,盛靈淵說得很慢,發音位置相對靠後,顯得低回而又溫柔。
跟着别人念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是有忌諱的,異控局員工入職培訓第一課就講的這個,可盛靈淵的聲音卻像是有某種誘惑力,連誤以為他是嫌疑人的王隊都跟着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把那發音重複了一遍。
盤旋的蝴蝶像是聽見了什麼,星星點點地落在假人們身邊,枝葉間、草叢中,仿佛鑲了一片碎鑽。
宣玑第一個把巫人族語念出了聲,他從跟盛靈淵的聯系裡隐約感覺到了那句話的意思——那是一句類似于“回來”的呼喚。
盛靈淵雖然心黑手狠,随時能反手坑死隊友,但宣玑就是覺得他在這件事上不會搞什麼小動作……畢竟,上一次的東川祭壇也是他親手封印的。
巫人族的咒文從人們口中流出,假人眼睛裡的火光越來越旺盛,蝴蝶們漸漸被吸引,鑽進假人的身體裡。
遠處的公路上,路燈準時亮了,無辜的城市與鄉村正準備安眠,或是開啟一輪狂歡。
華燈初上了,人間煙火迷離。
半山腰上,八個身體裡裝滿了鏡花水月蝶的假人被蝴蝶的點亮,遠遠看去,就像是幾尊鎮山的神,神色肅穆,将本不該屬于這個世界的惡咒牽制在山中。
“那山上是什麼玩意?
”
山腳下,月德公的徒子徒孫們方才被那一陣詭異的地動山搖震得東倒西歪,此時驚魂未定,擡起望遠鏡往山上看。
鏡花水月蝶很小,一大群湊在一起,從遠處根本看不出是什麼,隻能望見流動的熒光。
“快快快,告訴師父,問問怎麼辦?
”
山腳下,灰唐裝的老頭也看見了這一幕,他立刻反應過來——他們家“礦場”地下禁地裡的東西被翻出來了。
唐裝老頭聲音發澀:“不管他們翻出什麼,不能讓他們活着離開這座山。
”
他們祖祖輩輩盤踞在這裡,逢年過節供奉接不過來,名利簡直已經是小兒科——這麼多年,好多被大師“救”過命的信徒都已經把他們當神崇拜了。
久而久之,“大師們”自己也有種錯覺,好像他們跟普通人天生就不是一個種族。
山裡的秘密洩露出去的後果,他們想都不敢想。
無論是身在蓬萊的月德公,還是他的徒子徒孫們,此時都恨不能把自家那個洩露“天機”的内鬼抓出來碎屍一百遍。
“開火……”唐裝老頭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開火!
”
那些扛着特殊“機關/槍”的徒孫們接到命令,同時朝山頂開了火。
不用瞄準,那些碗口大的“槍/口”裡飛出流星似的白光,撕裂了夜色,朝山上砸了下去。
“轟”一聲,第一道白光落地,那一半山坡的假樹林全給炸飛了,白光直接穿透了地面,砸在巫人塚的白骨堆上。
那些曾被蝴蝶寄生、又被離火焚燒過的白骨不朽,被驚起,天女散花似的炸得到處都是。
“秘銀!
”王隊蓦地睜開眼,“他們怎麼會有秘銀?
!
”
宣玑:“什麼?
”
“研究所剛研發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專門針對各種災難級的變異物種,”王隊飛快地說,“我……真他媽見鬼了,不是還在試驗階段嗎?
!
”
原本被吸進假人身體裡的蝴蝶被漫天的爆炸驚動,眼看就要從假人身上飛出來。
盛靈淵單膝跪地,低低地念起了另一端宣玑沒聽過的巫人語,挺拔的後背竟然隐隐地彎了下去。
與此同時,被迫與他分享感覺的宣玑感覺到了沉重的壓力,像一座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一時間竟有些呼吸困難,緊接着,他“聽到”盛靈淵在這樣的重壓下晃了一下神,心裡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阿洛津臨死前說過的話。
那是一段巫人語,盛靈淵當時不肯給他翻譯,宣玑終于借着兩人之間的聯系理解了大意。
那竟是一段祝詞,阿洛津說的是:“山神在上,祖先在上,偉大的人皇陛下,我阿洛津與巫人全族,祝您長生。
”
“赤淵火星不滅,陛下神魂不死、精魄不滅,皿流不盡、身軀不朽。
”
“千秋萬歲,超脫鬼神。
”
宣玑狠狠地打了個寒戰,下一刻,八個假人同時着起火來,将成千上萬隻變成惡咒的鏡花水月卷進了火舌裡,蝴蝶上的小人臉全都化作怨毒。
楊潮像是突然嘶聲慘叫起來,在地上翻滾掙紮,好像正在被火燒。
成片的“秘銀”開始流星似的落下,王隊狠狠一拳砸向地面,山上所有的水全被他這一拳砸了起來,凝成幾個大瀑布,正面迎向秘銀子彈。
可惜當代科技的力量不是他一個人能對抗的,秘銀子彈根本不怕水,僅僅是稍微一滞,立刻就沖破了水流的屏障。
王隊咆哮一聲:“張昭!
掐點!
”
他手下另一個男隊員應聲從脖子上接下一塊懷表,衆人隻聽耳邊“喀”一聲,除了他們幾個人,周圍一切都靜止了。
老羅和平倩如一左一右地撿起楊潮,宣玑後背雙翼展開,一把薅起半跪在那裡的盛靈淵:“走!
”
那個叫“張昭”的男隊員居然能暫停時間!
可惜隻有一瞬,下一刻,被停在半空中的秘銀子彈以更快的速度砸向了他們方才的位置。
“他掐點隻能掐住一秒!
”王隊吼道,“一秒過後,下一秒就得兩倍速快進,是根廢柴,别太指望他!
鳥人,你還能帶人嗎?
”
宣玑感覺可能是屬性的緣故,他跟這王隊一見面,氣場就不大對付:“隻要你們不怕燙!
”
他話是這麼說,下一刻,卻仍是收斂了翅膀上的火,猛地俯沖到地面。
危急關頭,所有人的潛能都被激發出來了,個個身手敏捷如運動員,擠上了他平展的翅膀。
宣玑當時就覺得自己肩胛骨差點被這幫不要臉的玩意踩折了——尤其是平姑娘跳上來的時候!
“你們……能不能把兩邊的重量平均一下!
”宣玑咬着牙崩出一句話,“哪個王八蛋在跺腳?
!
”
王隊:“燙燙燙啊!
”
同時,被迫與他共感的盛靈淵後背跟着一抽,仿佛也被壓上了什麼重物一樣,猛地往前一撲,下巴砸到了宣玑的肩頭。
兩人同時悶哼一聲,宣玑卻突然發現,這種共感好像能幫他分擔一部分重量。
他立刻深吸一口氣,在張昭一秒鐘的時間暫停裡猛地加速,從第二波落下的秘銀子彈裡蹿了出去。
下一刻,秘銀加速落下,山間亮如白晝。
方才重見天日的巫人族祭壇被籠罩在慘白的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