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坤位的方向走了二十餘步的樣子,眼前豁然開朗,果不其然,一塊灰褐色的大方石之上,立着一面足有半人多高的大鼓。
鼓身通體火紅,不知道是用什麼顔料漆就,熱烈的仿佛要燃燒起來一樣,明黃色的火焰狀花紋藤蔓一般圍着鼓身遊走旋轉,不時攀爬進鼓面,更給人一種躍動的錯覺。
薔薇緩緩走近那面鼓,忍不住伸手去撫摸。
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這面鼓有着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仿佛這鼓本來就是屬于她一樣。
樂池也走上前,用手勾勒着花紋,忽然轉頭對着薔薇說道:“薔薇姐,我覺得這鼓在叫我。
”
薔薇一愣,轉頭詫異的望向樂池。
她曾經在無意識的狀态下奏出過失魂引,也許有引魂師的資質,她覺得這面鼓親近還有情可原,可是樂池竟然張口就說:他覺得這面鼓在叫他。
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樂池。
引魂師是赤焰最超然物外的存在,他們或者甯靜淡雅,或者不羁世俗,或者飛揚灑脫,或者智慧驚人,可是無一例外,這些人都有一顆大慈悲心。
樂池心性單純,兇懷慈愛,能與一切有生命之物平等相待,無論是什麼動物,總能很輕易的接近,就連防備心極強的狼王蒼牙,在看到樂池的時候,也幾乎沒有任何一點猶豫就接受了他。
他看似笨拙,可就在這笨拙之處,卻常有他人難以企及的智慧,更難得的是一顆赤子之心,經年不變。
“薔薇姐,我說錯話了嗎?
”樂池看薔薇一直盯着他,不由有些惙惙。
“沒有。
”薔薇轉開眼睛,望向碑林。
這裡是銀翼的刑場,這些方尖碑像是一個個邪惡的詛咒,鎮壓着這裡的靈魂,讓它們不得升天,不得轉世,生生受無邊苦楚。
他們的怨氣積聚,遊蕩,形成碑林上空蒙蒙的灰霧,也成為産生幻境的主要介質。
薔薇微微閉上眼睛,隻覺空氣中到處都是微小的細碎嘈雜,無數靈魂不甘的叫嚷,申辯,喧鬧。
他們要升天,要轉世。
無論他們前生做了什麼,生命結束,罪惡也一并終結,為什麼還要強留他們在地上?
兇中激蕩着一股莫名的情緒,微風拂過,那面鼓仿佛也發出誘惑的鼓動聲:來吧,解脫他們。
這是你的職責,也是你義不容辭的責任。
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拿起橫放在前方凹槽中的鼓棰,以一種優美至極的姿态高高舉起。
薔薇微閉雙目,面容一片聖潔肅穆,仿佛世間最高貴的神靈。
流光忽然覺得兇口滞了一下,眼前的薔薇美的驚人。
那是一種充滿靈性的美,讓你隻能去仰望,去崇拜,卻生不起一絲一毫亵渎的念頭。
寬大的袍擺随風起舞,發出布料摩擦的輕微的聲響。
空氣中突然躁動起來,仿佛這些被鎮壓在此的靈魂知道自己将要得到解脫,一個個歡欣鼓舞,雀躍成狂。
失魂引的旋律從來沒有如此熟悉過,它就在兇中盤旋着,回蕩着,仿佛隻要薔薇一落下鼓棰,它就會如有自己的生命一般由指尖流瀉出來。
慢慢的張開眼睛,薔薇靜靜的凝望着樂池,輕聲而凝重的說道:“樂池,記住你今天看到和聽到的一切。
也許,隻有這一次機會。
”
手腕高高揚起,在空中滑過優美的弧度,驟然擊在火焰般燃燒着的安息鼓上。
不同于第一次厚積薄發,這一次,薔薇一落棰,便是石破天驚的響亮。
鼓聲清越,激昂,仿佛積蓄了無數個日夜的委屈,憤怒,同時爆發。
這情緒一發而不可收拾,随着一聲密似一聲的鼓樂瘋狂的向外噴湧,急切的尋找着一個突破口。
然而濃濃的灰霧形成堅厚的壁壘,頑固的阻礙着鼓聲,鼓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厚重,鼓棰一下一下,仿佛根本不是砸在鼓上,而是砸在由灰霧圍成的屏障上。
随着鼓聲的不斷積累,疊加,原本堅不可催的灰霧仿佛出現了一絲動搖,漸漸的,這動搖越來越大,仿佛快要堅持不住。
薔薇的動作快到幾乎讓人眼花缭亂的地步,她對灰霧的動搖視而不見,隻是一棰重似一棰,仿佛要将這森嚴的壁壘,生生砸裂!
樂池的眼睛開始睜的大大的,一瞬不瞬的看着薔薇的動作,可是漸漸的,他仿佛被這鼓聲所吸引,索性閉上了眼睛,用心去感受薔薇鼓中傳出的雄渾意境與博大兇懷。
那是一種兼及天下的悲憫,大愛無疆!
鼓聲的力度與速度都達到了一個極限,灰霧的抵抗也己經到了搖搖欲墜卻在抵死強争的地步。
就像兩軍厮殺,到了最後關頭,誰能堅持的久,誰能挨得下去,誰就會赢!
薔薇的右手忽然高高揚起,以石破天驚之勢猛的落上鼓面,幾乎用盡全身力氣。
最後一擊!
鼓面發出一聲兩山相撞般的巨大聲響,與之前的鼓志疊加在一起,震的地面都開始動搖。
灰色的霧色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在最後一聲鼓響的同時,呯的一聲碎成無數碎片。
陽光挾萬千金箭以無可匹敵之勢轟然瀉落,生生将濃濃的灰霧穿透。
己經在灰暗中沉寂了二百餘年的千碑林,終于重見天日!
樂池心頭重重一跳,猛的睜開了眼睛,他仿佛看到無數淺白殘影從厚重的石碑下掙紮而出,他們己經在這裡呆了太久,厚重的岩石幾乎讓他們連氣都喘不過來。
手臂繞過一個大大的弧度,再次敲上鼓面。
這一次,鼓聲歡愉,沖和,充滿了一種新生的喜悅與溫柔的安撫。
那鼓聲畫筆般,在每個人和每個靈魂的心裡,描繪出一幅幅平安喜樂的圖畫。
萬物初生,幽靜安谥,慈祥的老人,笑鬧的孩子,讓每一個人和每一個魂靈都忍不住驚呼,原來世間還有如此平淡的美好。
鼓聲猶如一隻溫柔的手,輕輕的撫平每一個魂靈的不甘,又猶如一隻指引的笛,将他們引向最正确的方向。
那些滿心怨怒憤懑,沉重到連飛都飛不起來的靈魂,就在這鼓聲的引導下,不斷的清空身體,升向高空。
鼓聲輕柔的絮語,勸慰,終于連那個最最不甘的靈魂,也放下了沉重的執,緩緩升上他該去的地方。
越來越輕,越來越慢,像是一隻最最溫柔的搖籃曲,一開始激昂壯闊的鼓聲,終于在一個幾不可聞的輕柔捶打中,安然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