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驸馬雖然沒看清楚那位麗人,但覺得那清脆的聲音極熟悉,像極了已經遠去卻又時時萦繞在夢裡的那道聲音。
雖然語氣不一樣,這個聲音裡溢滿了喜悅之情,而原來那個聲音似冬夜裡冷清的月光,但就是像極了。
“爹爹,月兒想娘親,好想好想……”
“爹爹,月兒想做你手裡的那顆珠子……”
“爹爹,月兒不好玩,哥哥要上學,你又時時不在家……”
“爹爹,月兒也要跟你去大慈寺給娘燒香茹素……”
那道聲音的稚氣漸漸消散,卻也越來越冷清。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頓時沒有了去外面散步的興緻。
對梁老國公說道,“梁大人請便,我今天有些不自在,想回屋歇歇。
”
梁老國公聽了,便自己帶着白狼和大山同在外院等着的梁拾出去了,猴哥猴妹沒有跟着出去,早已挂在小和尚的身上去了望江樓。
潘驸馬擡頭望望那扇雕花窗棂,小窗被繁茂的樹枝遮去了一小半。
突然,從小窗裡又傳來弘濟和那個青年婦人的說笑聲。
沒錯,就是那道聲音,清脆、輕柔……
潘驸馬細想想,把這些天來許多的疑問串成一串,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在這裡住了一個月,他總覺得有些疑惑和不解。
梁老國公前幾天就說該回京城了,他都不願意回去,就是想把心裡的疑惑解開。
幾個孩子,除了長子錢亦錦,其他三個長得都像月兒,也就是像自己,特别是那兩個女娃。
他見過孩子的父親,孩子像他的不多。
這個青年婦人的閨女也叫月兒,這是他之前聽錢滿江說的。
還有那幅“盼”,不提精彩絕妙的繡技,那灑脫清麗的畫工和精妙的布局,跟月兒在家時的繡品如出一轍。
自己一見到繡兒和靜兒,就有那種不由自主的親近感和熟悉感。
現在,又聽見這道極像月兒的聲音。
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巧合?
他的月兒,他的月兒……
想到這裡,潘子安的心狂跳不已,急步回了臨香苑。
“吳止,吳止。
”剛一進院子,他就高聲叫了起來。
吳止趕緊從後院的廂房跑了出來,跟着主子進了東廂房。
吳止有些納悶,除了珍月郡主出事的那段時日,先生還從來沒有這樣失态過。
潘驸馬低聲在他耳邊交待了幾句。
吳止愣了愣,點點頭,拿了幾錠銀子從和熙園的後門走了出去。
護衛和小厮一般都從這道門出入。
去前院必須要路過内院前的一條花徑,隻有主子和婦人會走那裡。
吳止出了後門,後面幾排房子外面,也有幾個孩子和婦人在這面玩耍和聊天,但他沒有停步。
他知道找錢家的下人或是長工打探主人,不可能有大的收獲。
他繞過歸園的後院牆,穿過那片荒原,向村裡走去。
來到村口,正好看見一個瘸腿的老婦人在打罵一個小女娃,旁邊散落着一個小木桶和幾件衣裳。
那個小娃連哭都不敢,隻是小聲求饒。
一個更老些的婦人在自家門口大聲數落着,“……你就積點德吧,阿草都那麼可憐了,小小年紀就幹了那麼些活計,你還打她做甚?
”
吳止走過去,拿出一錠銀子對那個老婦人說道,“大嬸,我想跟你打聽一點事情。
”
打人的正是唐氏。
如今的她過得很郁悶。
沒有了财權,兒子又不聽話,連男人都有些嫌棄她了。
她沒地方出氣,兩個小孫子舍不得打,也不敢打。
沒事她就來村口看看閨女的家,一看那個醜丫頭她就氣不順。
想想她的朵娘多水靈,怎麼會生個這樣的醜丫頭。
嘴還不甜,見着人也不知道招呼一聲。
她正在掐李阿草的屁股,見一錠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閃了一下,又聽那個男人如此說了一句。
便松開李阿草,直起身來笑道,“隻要是我們花溪村的事,就沒有我不知道的。
”
吳止笑道,“那就最好。
走,咱們去那棵樹下慢慢說。
”
聽那個婦人說完,吳止也心情澎湃,激動萬分。
天呐,難道真是老天有眼,或是長公主在天上護佑着郡主?
但他不敢大意,又另找了一位婦人打聽……
而歸園裡,錢亦錦和錢亦繡又高高興興地回了望江樓。
小和尚一來,餘先生都會破例放他們的假,然後自己去萬家找萬爺爺喝酒。
錢亦錦和錢亦錦剛上二樓,就聽見程月正在念小爹爹的情書。
那封情書是小娘親的精神糧食,無事就拿出來念,還要與人分享。
她常常給錢亦錦和錢亦繡念,也會給黃嫂子和晨雨念,還會給偶爾回娘家的錢滿霞念。
往往是這些人還沒怎樣,她自己先感動得眼淚花花。
特别是念到小爹爹引經句典的那首“揚之水”,每次程月都會邊念邊哭。
對未成年人念情書也就罷了,如今還對小和尚念上了,小兄妹的臉都有些羞紅了。
此時,程月正在充滿感情地念那段,“……揚之水,不流束薪。
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
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
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詩還沒念完,她又被感動哭了。
說道,“弘濟,江哥哥就是這樣想我的,他就是這樣想我的。
”
小和尚有些懵懂,摸着光秃秃的腦袋說道,“嬸子莫傷心……”
程月忙道,“嬸子不是傷心,嬸子是高興。
”
小和尚雖然搞不太懂,還是笑道,“嘿嘿,嬸子是該高興。
江叔叔真好,他看到河溝看到柴夥就能如此想嬸子,那看到大河看到高山豈不更想嬸子了?
嬸子是該高興。
”
錢亦繡覺得小和尚比自己還像小棉襖。
因為每次小娘親邊哭邊充滿感情地念這段,錢亦繡都會起雞皮疙瘩,也不會這會順着她說。
看把她感動的,至于嗎?
首經裡有那麼多描寫愛情的好詩,都美得不得了,小爹爹不知道用,卻用了這麼首一點都不美的詩。
她想想也能想通,小爹爹連個童生都不是,在前世來說,就是小學沒畢業,文化層次低也情有可原。
而錢亦錦聽小娘親念這段詩也有些發蒙,完全不知道娘親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厲害。
他覺得爹爹應該寫些“關關雎鸠,在河之洲”,或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詩句。
小和尚見他們回來了笑着迎上去,說了一句特有喜感的話,“貧僧隻有一個師傅,你們兩個有這麼多親人了,現在又添了弟弟和妹妹,太眼饞貧僧了。
不行,你們得補償貧僧。
”
他也是沒辦法了,師傅讓他這次一定要弄滿滿一車的一号金蓮藕。
他老人家不僅要自己吃,還要送人。
小和尚知道連錢家自己都沒有多少一号金蓮藕。
金蓮藕一出水,就被那些人拉去京城、省城、江南等富庶地方了。
師傅要一車,八成得把錢家的金蓮藕都劃拉過來。
他極不好意思,摳破了腦袋,才想到這個借口。
果真,他這麼一說,小兄妹還沒吱聲,程月先說話了,“怎麼補償?
嬸子讓他們補償。
”
小和尚笑得眉眼彎彎,說道,“貧僧師……不對,貧僧想要一車一号金蓮藕。
”
錢亦繡一聽便知道是老和尚的主意,搶白道,“那老半仙的嘴還真饞,我家的金蜜桃他要走了一半。
這回更好,今天第一天出藕,他又要要一車。
他都要走了,我們吃啥?
”
小和尚聽了,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程月見小和尚如此,有些心疼了。
嗔怪女兒道,“繡兒,弘濟也是你弟弟,你咋能這樣跟弟弟說話呢?
娘好傷心的。
”又勸着小和尚說,“你姐姐跟你說笑話呢。
”
錢亦繡也就過個嘴瘾,隻要是老神仙的話,三貴爺爺會句句照辦。
見小娘親如此,便道,“我也就說說,悲空大師要,我咋可能不給呢。
”
正說着,靜兒醒了,哇哇哭起來,把明娃也吵醒哭起來。
乳母上樓,喂了兩個孩子,又給他們洗幹淨。
現在不能去和熙園裡玩,家裡的幾個下人、長工和王管事正在西湖忙碌。
他們便帶着孩子在望江樓前的樹蔭下乘涼。
程月沒出門,但望江樓的大門開着,她坐在門邊看着幾個孩子和猴哥猴妹玩鬧。
下晌,小和尚如願以償地拉走了滿滿一車的一号金蓮藕。
因為錢滿江是甯王爺的心腹,更因為潘驸馬和梁老國公在這裡,宋四爺不敢太霸道,王管事也不敢太黑心。
現在西湖裡的一号蓮藕敞開向錢家供應,錢家倒也沒有因為小和尚要多了而影響他們。
晚飯是藕宴。
不知為何,喜歡清靜又少言寡語的潘驸馬竟然主動邀請錢三貴來臨香苑吃飯。
還主動敬了錢三貴幾杯酒,又說他把孩子們教導得好。
他的反常不止這些,還一直用溫柔的目光看着錢亦錦,不時給他夾菜。
錢亦錦被看得如坐針氈。
這位潘先生可不是個熱心人,之前的和氣不多,還都給了自己的兩個妹妹。
除了他兩個漂亮的妹子,姓潘的對其他人都無視,包括那個明明可愛得緊的明娃。
以至于錢亦錦心裡十分鄙視這個老不修,還不止一次囑咐妹妹要遠離危險,做夢都盼着他們快些走。
他還特别不高興姓潘的愛抱靜兒妹妹,不止一次跟錢亦繡商量怎麼能阻止這個人碰靜兒。
錢亦繡笑着說他想多了,潘先生對靜兒就是長輩對晚輩的愛。
今天姓潘的咋突然變了呢,對爺爺和自己也如此熱情了?
不明白啊不明白。
梁老國公也有些蒙。
今天潘驸馬沒出來吃晌飯,先是跟吳止關着門密談,再後來自己一個人在屋裡關了一下晌,出來時,眼圈還有些紅。
梁老國公一語雙關地說道,“你們這些文人的心思我們武夫看不明白。
今兒你是怎麼了?
别吓着小娃,看人家連飯都吃不下了。
”
潘驸馬冷哼道,“若論巧言令色,我老潘拍馬也及不上你。
我沒有你那麼多心思,就是覺得我們叨擾錢員外這麼久,要感謝他們一番。
”
飯後,潘驸馬沒有留錢三貴喝茶,說自己要去散步。
錢三貴拄着拐走得慢,人家還沒出院子,潘驸馬已經急急拉着錢亦錦向西湖邊走去。
梁老國公邊往外走邊跟錢三貴笑道,“這位潘先生自從少年時受了打擊,就開始率性而為,想自己多些,想别人少些。
錢兄弟莫見怪。
”
錢三貴忙搖頭,“不見怪,不見怪。
”
他已經知道潘先生是驸馬,還是榮恩伯,自己哪裡敢見怪。
錢亦繡今天沒帶弟弟妹妹去和熙園裡的西湖邊,那裡有些污泥沒有清理幹淨。
她帶着他們在蓮香水榭旁邊的廊橋裡玩。
遠遠看見西湖邊的錢亦錦在向他們招手,他旁邊還站着梁老國公和潘驸馬。
錢亦繡擺擺手,意思是不去。
不一會兒,那三個人便向這裡走來。
更确且地說,是潘驸馬拉着錢亦錦向這裡走來,梁老國公跟在他們後面。
錢亦繡是個好孩子,禮貌地給潘驸馬和梁老國公曲膝見了禮,說道,“潘先生好,梁爺爺好。
”
潘驸馬先熱切地看了錢亦繡幾眼,說道,“繡兒,好孩子,以後就叫潘爺爺,不要叫先生,太客氣,太外道。
”聲音中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冷清。
說完,又俯身把靜兒抱起來,溫柔地說道,“靜兒,來,爺爺抱。
”之後,又低頭看了兩眼明娃,眼裡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嫌棄,還帶着熾熱。
說道,“爺爺隻有一雙手,隻能抱一個人兒。
明娃是男孩,大氣些。
”
他的腦袋壞掉了?
錢亦繡和錢亦錦對看一眼,錢亦錦聳聳肩,攤了一下手,意思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梁老國公也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潘驸馬,不知道他這唱的是哪一出。
幾人正納悶的時候,突然聽見靜兒大叫一聲,一隻手抓住潘驸馬的左臉使勁扭着,由于用力過猛,她的小臉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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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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