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的時候,司機準時出現在葉佳楠的門口。
她把繃帶解了,換了身稍微正式點的衣服,上了車。
吃飯的地方在A市著名的古街上。
以前葉佳楠和人逛街的時候逛過這裡好幾次,卻很少注意到這種臨街卻禁閉門戶的小院落。
沒想到裡面卻别有一番天地,青磚老牆,古意濃郁,她一邊貪婪地張望着,一邊慢悠悠地跟着服務生朝裡走。
“這房子是後來修的,還是本來就是老房子?
”她好奇地問。
“以前是清代的一所學堂。
”服務生含着笑說。
服務生帶着她拐進了庭院深處。
院裡樹下站着一個男人。
那是一棵桔子樹,樹齡不小,枝繁葉茂,上面還挂着好些大小不一的桔子,形狀不大,一團團的橘黃色間插在綠葉間,微風拂面,隐隐約約能聞到那一縷縷的桔子的果香。
而至于那個男人,就算化成灰葉佳楠也認識,是行崇甯。
隻見他站在樹下,打量着這棵樹,最後還伸出手用食指彈了一下近旁那顆長得圓潤的桔子,桔子順勢晃動了下。
“小行總,”服務生顯然和他熟識,張口就笑盈盈地打招呼,“您可别打它的主意。
”
行崇甯聞聲回頭。
此刻落日将盡,庭院裡已經亮起了燈,燈影、日光斑駁地交錯着落在他的身上,而他膚白目深,亭亭直立,恍如瓊枝玉樹。
行崇甯看到了葉佳楠,一點也不詫異,大概早就知道吃飯的人裡有她,目光掃了她一眼,又收了回去。
他似乎心情不錯,耐着性子對服務生說:“看看就行了,去年你們老吳摘給我吃,我都覺得澀,還是繼續挂着好。
”
說完話,服務生又帶她敲門進了屋。
屋裡有張圓桌,桌旁坐着一個人,大概四十歲,她覺得這就是行争鳴,但是卻不敢出聲,因為從沒有見過,就怕喊錯。
那人倒是爽朗地笑着站起來說:“小葉啊,稀客稀客。
”
葉佳楠一聽聲音就确定了,“行叔叔好,最近給您添麻煩了。
”
“客氣什麼,我和你媽多少年同學了。
”行争鳴攬着她的背,讓她坐下,然後又指着随後進門的行崇甯說:“這是我弟弟,行崇甯。
以後你叫行二叔也行,叫名字也行。
”
葉佳楠若無其事地喊了一聲:“行二叔。
”
行崇甯“嗯”了一聲,頭也懶得擡,在旁邊椅子上坐下。
她不禁想起醫院裡他那句話:“現在另外一位行叔叔叫你不要住了。
”當時真想讓人一巴掌拍死他。
行争鳴又說:“怕你單獨對着我這個糟老頭吃飯倒胃口,叫崇甯一起來了,想着你們年輕人話題多一些。
”
其實行争鳴一點也不算是老頭,四十多歲了,但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同時又煥發出一種中年人的沉穩氣息,一身精緻的打扮,顯得蠻有魅力的。
而行崇甯深目長眉、唇紅膚白,好看是好看,但是卻始終擺着一副收債臉。
“沒有的事。
行叔叔好年輕,根本不像是我媽的同學,要是到街上遇見我哪敢叫您叔叔,怕把您喊老了。
”
“小丫頭,跟你媽一樣,人漂亮,說話也中聽。
”行争鳴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随後,行争鳴說起了那棟房子,“其實那是我買給崇甯的,那小天井怎麼樣?
還是他自己的主意,樓上有他的東西,但是他也從來不用,你要是覺得習慣就一直住吧。
”行争鳴解釋說。
“太麻煩您了,等我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搬出去。
”葉佳楠說。
“你放心,你行叔叔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你一個小姑娘在這裡闖蕩,什麼親戚也沒有,出去找房子萬一遇見壞人怎麼辦,這小區别的不說,安保好,物業也不錯。
你要是覺得一個人害怕,找個同事同學一起住都可以啊。
”
“沒事。
”
“後來聽你媽媽說,那天晚上你沒帶身份證,還一個人都不認識,就在澡堂子和那些老少爺們湊合了一宿?
瞧把她急的。
”
葉佳楠尴尬地笑了笑。
行崇甯看了她一眼。
轉而,行争鳴又問行崇甯:“對了,前段時間有消息說你隔壁那塊地正在拆遷,市政要準備幹嘛?
”
行崇甯答:“要建公園綠化,四周的幾棟樓全在搞爆破。
”
“亂成這樣?
那你怎麼辦?
挪個地方?
”行争鳴關切地問。
聽到這裡,葉佳楠暗暗瞥了他。
行崇甯回答道:“我找了個地方,白天挺安靜的,還可以。
”
他察覺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回望了下葉佳楠,又補充了一句說:“就是有時候晚上吵了點。
”
菜被陸陸續續地端了進來。
服務生一邊報菜名,一邊仔仔細細地擺好。
行争鳴說:“這裡上菜上得慢,所以你沒來之前就提前點好了。
你看你合不合口味,還喜歡什麼,再加一點。
”
“挺好的。
”葉佳楠笑着回答。
行崇甯慢條斯理地拿起筷子,夾了菜。
他手指又白又長,拇指、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拿住一雙漆黑發亮的筷子,那搭配真是有一種和諧的美感。
那道菜是剛剛端上來的“青筒魚”,魚和着作料跟新鮮的楠竹竹筒一起烹制,所以聞起來格外地香。
葉佳楠也吃了一口,哪知道這東西看起來清淡吃到嘴裡其實辣的要命,她被辣味活活嗆出了眼淚。
行崇甯斜瞥了一眼她的窘樣,緩緩地又夾了一筷子的魚肉,送在嘴裡嚼了嚼,咽下了之後還補充了一句說:“今天的味道還不錯。
”
随後,行争鳴一邊吃飯一邊問了一些葉佳楠的近況,又說了些幾十年前和林曼儀一起念書的舊事。
一頓飯不知不覺過去了。
飯菜撤去,服務生又上了茶。
中途行争鳴的電話響了,他出去外面接電話以後,好長時間都沒有回來。
于是,室内隻剩下葉佳楠、行崇甯和那個悄無聲息地為他們沏茶的茶藝師。
茶藝師除了“小心燙”就再也沒有什麼話。
行崇甯坐在葉佳楠的對面,他沒打算搭理她,她也亦然。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口沒一口地品着茶。
葉佳楠有些要走,但是無奈何行争鳴許久都沒有回來,隻好繼續等着。
突然葉佳楠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何茉莉發來的文件。
文件是她拟的合住協議,本來她是昨天她手寫的,但是寫完後發現有的地方覺得要改一下,她自己懶得抄一隻手又不方便用電腦,昨天就幹脆塞給何茉莉,叫她幫忙打成文檔。
她點開手機裡的文檔,瞅了一眼行崇甯,正好抓緊時機說:“我寫了個東西,關于你同意和我合住的,約法三章,麻煩你看看。
”說着,她手機遞到他眼前,“你要是覺得ok,我就打出來給你簽字。
”
他不接也不看,隻是說:“沒興趣。
”正眼都沒有落在手機屏幕上一下。
于是,葉佳楠又和他杠上了,繼續舉起手機,遞到他面前,“隻需要耽誤您一分鐘。
”
他慵懶地往後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當個秘書念給我的聽。
”
“為什麼要我念,你是文盲,自己不識字嗎?
”她譏諷地說。
他一臉平靜地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回答道:“恭喜你,你答對了。
”
這句話頓時讓她覺得充滿了敷衍和戲谑,于是她忍不住問:“行崇甯,你的字典裡有沒有尊重這兩個字?
”
茶藝師不敢亂瞅,也不敢吱聲,繼續将頭垂下去,全當自己隐形。
葉佳楠怒目而視。
行崇甯一副事不關己。
這時,行争鳴回來了,絲毫沒有察覺到兩人的氣氛,反而問道:“怎麼樣,你們沒聊點什麼嗎?
”
“葉小姐和我聊了一下對字典的看法。
”行崇甯答。
行争鳴挑挑眉,笑着指了指行崇甯,“我還不知道你那脾氣。
”接着又說:“盛行那邊有點事情,我要馬上過去一下,天黑得早,你替我送佳楠回去。
”
行崇甯點點頭,卻未拒絕。
茶畢,她和行崇甯一起從雅間往外走。
剛才接葉佳楠來的那個司機迎了上來,遲疑着喊了一句:“小行總……”
行崇甯擺擺手,對他說:“葉小姐坐我的車行了,你就先回去吧。
”
他倆從院子走到門口街上時,天已經黑得很沉了。
這是一條有名的古街,有保存完善的明清建築,也有後期修建的仿古建築,被政府整體打造成了旅遊熱點。
長長的一條街,禁止車輛通行,隻能步行,地下停車場的入口設在另一邊的街口。
今天并沒有看見方昕,行崇甯帶了一個自己的司機。
司機師傅是個年輕小夥,年紀看起來和行崇甯差不多,一上街,他就腿腳麻利地走前面先去提車去了。
于是隻剩下葉佳楠和行崇甯兩個人走在街上。
這個時刻,遊客已經很少了,但是這條街旁邊還有一所A大的附屬醫院,全國各地聞名而來求醫的人也特别多,所以此刻雖已經入夜,行人卻又換了一批。
她和行崇甯沒有并肩走,而是隔了一米遠,前後腳。
天幾乎黑了,路燈卻十分亮。
快到街口的時候,有個老太太站在路中間。
老太太看起來是個農村人,大概有六十歲了,略顯佝偻的背上背着一個竹編的背簍,背簍裡還剩着小半簍桔子,一根黑色的秤杆從背簍裡支了出來,支得老高。
她手肘挂着裝着許多藥的塑料袋,正站在白亮的燈下眯着眼睛,仔細辨認着舉在自己面前的那個白色的藥盒子。
行崇甯走在葉佳楠的前面,從老太太身側擦身而過的時候,老太太一把揪住他,“年輕人,你幫我老人家一個忙。
”
老太太的手不知道是本來就黑,還是賣桔子弄髒的,一把拽住行崇甯的衣服,十分突然地制止他的前行。
葉佳楠本以為依照行崇甯的龜毛,肯定會怒,所以她正要上去維護那農村老太太,沒想到行崇甯卻平靜地等着對方的下文。
老太太又說:“上午護士給我說了,我沒記住,來找他們又關門了,我這老花眼也看不清楚上面寫的什麼。
你年輕,眼神好,你幫我看看。
”
說完這句話,老人将自己手裡的那個盒子拆開,摸索了一下,又将裡面的說明書抽出來連同盒子一起遞到行崇甯的眼前。
行崇甯擡起手,遲了幾秒鐘以後,才緩緩地接過了說明書和藥盒。
這時,他臉上所顯現出來的那表情,葉佳楠真的無法形容,有遲疑,有困惑,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快幫我看看。
”老太太焦急地敦促。
燈光下的行崇甯,臉色有些白,垂着眼睑,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他盯着手裡的東西,遲遲沒有開口,也沒有任何動作,甚至壓根就沒有展開那張疊成豆腐幹狀的說明書。
葉佳楠站在後側,看了看老太太,有看了看行崇甯,不明情況。
大概背簍的背帶滑了下去,老太太有點嫌沉,便慫了慫肩,撥弄了一下背簍的背帶,于是,那秤杆一抖,和秤盤撞在一起發出一個沉悶的聲音。
然後,行崇甯微微側過身,看着葉佳楠說:“幫個忙,替老人家看看。
”
葉佳楠狠狠地愣了一下,随後,呆呆地從他手裡接過東西。
她将盒子上貼着醫院标簽的醫囑和說明書裡的用法都仔細地跟老太太念了一遍。
其間,老太太又問了她幾句,她照着說明書跟對方再解釋了一會兒。
葉佳楠目送着老人家離開之後,回頭看着一動不動的行崇甯,遲疑着問道:“你不會真的不認識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