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嚴穆所居園墅後,程遐便登車即刻趕往建德宮去拜見主上。
此前程遐擔心中山王掌兵之後會對自己更加不利,所以當主上決定讓中山王掌兵南征時,程遐可謂心灰若死。
可是随着大軍開拔,他又感覺到此事也并非完全就是有害,反而是自己一個機會所在。
今次中山王争取兵權,其實多多少少都犯了主上的忌諱,也令主上更深刻感受到中山王所具有的威脅。
所以也不再是此前那樣姑息養奸,态度開始有所轉變,尤其加強了對于太子的扶植。
中山王率軍離開之後,主上便命太子坐鎮邺城,車騎、骠騎等軍府禁軍俱都歸于太子執掌。
而且對程遐也不再是此前的冷待态度,又開始讓他介入到許多軍政事務中以輔佐太子。
國中甲士普發,難免會令國内空虛。
雖然襄國、邺城等國中核心區域仍有數萬精銳禁軍坐鎮,震懾境中,但若邊境胡衆趁着國中大舉用事之際而作亂,則不免就乏于調度,顧此失彼。
所以在大軍開拔之後,主上便又下令四野郡國良家遷附于内,以充京畿地實,同時普征畿内良家子弟披甲入軍,拱衛京畿。
這一次擴軍規模并不算小,而且不再是以往那樣直接抽丁募武以充軍用,多有桀骜雜胡充塞軍陣,主體乃是晉人良家,而且法令森嚴,已經有了中國之主整備王師的氣象。
程遐私下竊覺主上這是打算借機以肅清軍伍中那些亂象,以及用事以來因于權宜而滋生出的勾結牽扯和弊病。
此前因為大軍充塞于内,諸将派系林立,彼此勾結包庇成風,哪怕是主上也不敢輕動這些人的權柄。
而中山王也正是基于此點,因此才有那麼張揚狂妄的作風态度,甚至連主上的命令都時有違抗。
眼下諸軍都遣于外南征殘晉,正是創建新軍歸于法制的機會。
以此觀之,主上将中山王外遣,大概也有此類用心在其中。
來日南事悉定,大軍歸國,新軍也已經成就規模。
屆時再與舊軍糅合裁汰,新的格局秩序自然會很快建立起來。
雖然此舉或會令前線将士略懷不滿,但主上既然敢為此規劃,想必也是自有其安排。
而且憑借主上的威望,再輔以懷柔策略,不會釀生太大的動蕩。
最重要的是,能夠将最重要的軍事厘清,讓太子得以有足夠的基礎繼承國祚。
在這方面,主上也真是用心良苦。
程遐久從于石勒,能夠居于如今的顯位,當然不可能僅僅隻是靠着裙帶關系。
在奇謀定策方面,他是比不上已經去世的張賓。
但是講到具體的處理政事庶務,他也是國中首屈一指的謀臣。
要擴充國中禁軍,關系到民籍、資用以及郡國諸多政令配合,這是程遐的長處。
主上要為太子構建起足夠制衡老臣的力量,自然繞不過程遐。
眼下中山王離國遠征,沒有了直接的壓迫,又被主上重新重用,諸多軍政事務托付,所以這段時間來程遐真是久違之吐氣揚眉。
原本略有冷清的門庭再次變得喧鬧異常,諸多晉、胡人家競相投獻。
要知道程遐所恃者不獨獨隻是當下的權柄,還有來日太子繼國,必為輔政重用,所以很快又變得炙手可熱。
今次建軍,主上特意繞開一些舊從老臣,這也給了程遐以機會,在輔佐太子擴軍的同時,逐步将自己的親信安插在新成的禁軍之中,總算得以染指舊年被主上嚴防死守、不許他插手的軍權!
因于近來際遇的變遷,終于有了托孤重臣該有的待遇,所以程遐早年對主上偏望猜忌所積攢下來的怨氣,一時間也是蕩然無存,心中更有一種要披肝瀝膽、竭盡所能報此知遇之恩,輔佐太子成就盛世之志的情緒在蕩漾着。
今次苑中再有急诏,程遐倒也不疑有他,近來主上多召見他相談備問國事,每每至于深夜。
因而一路上程遐連連催促禦者疾行,勿使主上久候,很快便從側首宮門進入了建德宮。
入苑之後,早有内侍在宮門内等候多時,待到程遐入内,便急匆匆引領他往苑内行去。
程遐随行其後,眉頭卻微微皺起,近來主上召見他俱是步辇迎送,今次卻沒有,讓他跟在内侍身後一路趨行,頗失大臣品格,因而有些不滿。
不過轉念一想大概是主上有急事要詢問,因而忽略了這些小節,因此些許不滿便也漸漸釋懷,反而跑得更快。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此去并非前往主上宮室,而像是皇後宮,一問内侍果然皇後相召,程遐心内便生疑窦。
皇後劉氏,乃是主上微時發妻,如今年齒漸高,美态不複,雖然主上稍有臨幸親昵,但對皇後也是素來敬重,每有國事相問。
所以對于劉皇後,程遐不隻自己不敢怠慢,甚至還屢教自己的妹妹程氏切不可恃寵而驕,要對皇後禮奉有加。
正因為此,當前世子石興夭折,主上再擇嗣子時,也是稍借劉皇後進言,太子石大雅才能得立。
心中雖有疑窦,但程遐也不敢怠慢,很快便行至皇後宮,得到召見後趨行入内,大禮參拜,可是還來不及說什麼,便聽屏風後傳來一聲婦人暴喝:“給我拿下這邪魅事主的佞臣!
”
聞聽此聲,程遐心内頓時一驚,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殿中已經沖出數名壯力仆婦,直接反擒程遐兩臂将他推按在地,打落發冠,臉龐緊緊貼在了地上,姿态狼狽到了極點。
屏風後皇後劉氏罵聲連連,怒斥程遐,仿佛一個鄉野潑婦,俚罵不斷脫口而出,可見已是怒極。
而程遐在惶恐之餘,傾聽良久,才算是聽明白了劉皇後為何會如此如此暴怒苛待他。
原來是主上前夜遊園感染風寒因而病倒,至今還未好轉。
劉氏關心夫君,因而在苑中稍作打聽,才知原來近日主上得程遐進獻惡藥且蠱惑行樂,每每酣樂至夜深,消耗太多,因而卧床不起。
劉氏雖然不是什麼名門貴女,但也絕對是婦德滿分,得知原委之後,焉能不氣,當即便命人将程遐召來,于是便出現眼下這一幕。
“你兄妹不過寒伧蟻衆,幸受主上垂愛收養近畔,才有今日富貴尊榮,甚至與嗣君皿脈勾連,這是古來未有的大幸!
你這奸佞懷揣豺狼心事,尤不知足,還要暗獻惡藥邀寵,難道真以為内外無人治奸!
”
劉氏怒罵至憤慨處,甚至讓仆婦抓起程遐髻發抽打其臉龐,斥問到底是何心腸。
程遐這會兒也是又驚又懼,真擔心主上因為自己獻藥而有什麼不測,他若蒙此罪名,不獨家業難保,隻怕即刻就要有滅門之禍。
可是在又聽片刻之後,才聽明白主上隻是縱欲過甚,偶有小恙罷了,于是便稍稍放心。
可是很快,便又被劉氏的怒罵以及如此屈辱的對待激發出無窮羞怒。
我兄妹誠然寒家,但你夫婦何嘗不是伧徒,而且還是更加卑賤的雜胡!
惡婦以此羞辱,難道忘了自家底細?
今日有此尊榮,那是他忠心赤膽襄助主上得來,而你這鄉野惡婦,無非所托得人,才有今日之幸,竟敢如此羞辱國之大臣!
不過他也明白眼下并非與這惡婦講道理的時候,惡婦今天如此折辱自己,除了憂心主上之外,大概還有妒心所緻。
雖然往年這惡婦都是一副樂知天命、守禮自足的模樣,但凡為生人又豈無妒忌心腸,高智明識之大臣尚且不能免俗,更何況這本就鄉野卑賤出身的惡婦!
而且,近來主上多有扶植太子,信重程遐。
嗣位越發鞏固,程遐又是大權得握,将成帝舅。
大概這惡婦借此發難,也是想要打擊程遐氣焰,以免太子日後繼位重用母家,令得她自身處境變得寒酸。
心中雖是羞惱至極,程遐卻不敢駁言,但是對于皇後強加己身的罪名卻不敢承受,臉頰已被抽打腫起,仍在力言散食絕對無害,恰好他身上正帶着一劑,當即掙脫仆婦擒拿,直接仰頭幹服一劑,以證此散絕對是無害。
劉氏眼見程遐此态,一時間也是愣在那裡,不知道接下來該要怎麼做。
寒食散入口很快便被口水化開,散力漸漸上湧,程遐神态便有幾分不羁,繞行殿下,臉頰紅腫,眼眶也是通紅,神态漸有悲憤,最終面北而拜,口中悲呼道:“臣本布衣伧徒,幸受主上揀用,追随以來,唯以赤誠相報,絕無一二懈怠之念。
襄助主上奮進至今,不敢矜念自陳寸功,唯恐不能報盡恩用!
皇後陛下若是厭見于臣,性命即可奉上,不敢有怨!
但若以此無有之罪而污于臣節,臣雖死,目不能閉,魂不能安!
”
聽到程遐那悲憤咆哮,劉氏又是錯愕當場,久久無語。
很快殿外又有内侍沖入,這一次是趙主石勒所派,入殿後便直言主上召見程遐。
劉氏聞言後便冷哼一聲,自屏風之後轉出,瞪大兩眼望住程遐,沉聲道:“我雖婦人,不幹外事,但哪怕是寒家小婦,誰若弄惡庭門之内,必以性命相搏!
罪與無罪,主上自決,但若日後你再有此類惑主劣事,我決不饒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