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邽所在,已經是關中平原地勢最為開闊所在,境遇之内雖然偶有丘陵溝壑,但也都難稱地險。
自此向西北而進,如此大塊的陂塬就漸漸變得稀少起來,尤其在将近富平區域,多有洛川支流勾劃地層,地勢起伏也逐漸變得明顯起來。
因為長久以來都缺乏一個強力統一的規整,加之連年的戰争破壞,耕田多荒廢,河渠也都或是淤積、或是泛濫。
弘武軍主力目下就駐紮在這一片區域中,西望富平,東窺蒲城。
這一片區域表面上雖然歸于僞漢王劉昌明,但其實也并未在此建立起什麼有效的統治。
弘武軍所活動這一片區域,背靠一片綿延幾十裡的山嶺,舊籍不著其名,隻在當地鄉野有一俗稱栖鳳坡。
周遭則有一片綿延甚廣的河淤灘塗,名為午陽陂,隻是多年泛濫所害,陂塬早已經被分割成碎片的地塊,已經不能串聯起來。
而這樣的地形也給弘武軍提供了一定的保障,因為在此東北幾十裡外,便是屠各大軍萬餘衆所駐紮的蒲城。
衣冠南渡後,王導等台輔執政們僑設州郡,各領其民,這其實并非首創,早在漢季,北地郡便有了這樣的安排。
秦漢盛時,北地郡治不獨囊括義渠,更是北抵馬嶺,直接塞北九原。
後漢羌人頻亂,尤其漢末三國亂争,北地郡域一再内縮,甚至一度寄治,存其名而無其土。
一直到了曹魏時期,北地才得實治富平、泥陽兩縣,為三輔北面屏障。
魏晉交接,直至劉曜入主關中,北地略複舊治,北遷義渠。
如今的富平便就在三輔地邊,也是漢、胡交彙亂鬥最嚴重的區域,向南便是廣袤的三輔平原,向北直至雞頭山,則是雜胡彙聚混居,羌、氐、鮮卑等各個大大小小部族,廣泛分布于泾、洛之間,依托于子午嶺,活躍于高隴黃土之間。
所以從當下的形勢來看,弘武軍長驅而入,恰好穿透了各方豪強的勢力空隙地帶,向北則是暫為一衆雜胡首領的僞漢王劉昌明,向南則是晉民豪右所控制的三輔地區。
當然這也僅僅隻是一個粗略的劃分,經過兩趙接連的遷徙亂調加上豪強們各自争鬥,關中各種勢力劃分也是一團混亂,很難泾渭分明。
像是蕭元東此前率部攻破的幾座塢壁,其各自主人包括部曲也都是漢胡混雜,沒有一個明确的劃分。
目下弘武軍主力所在栖鳳坡,集結兵衆千餘數,其他的則各以營為單位,以栖鳳坡為中心而活躍于周邊區域,或是攻城拔寨,或是就地休養。
中軍大帳裡,蕭元東罕見的攬卷細讀,讀的卻不是什麼春秋經義又或兵書韬略,而是天中工程院所編撰的《醫食志》。
督軍大将讀此庶用書籍,看起來有幾分好笑,但事實上這本書對弘武軍的意義之大甚至還要超過了那些記載神鬼韬略的兵書。
“這些鬼符圖籍,真是讓人頭昏!
”
雖然年齡、勢位都在增長,但人的秉性卻難改變,蕭元東讀了一會兒,便将那書卷抛在案頭,轉而起身披甲,開始巡營。
行台四軍,每一軍都有鮮明特點,包括方方面面,都與尋常營伍氣質不同。
位于栖鳳坡這一營地,與其說是軍營,望起來更像是一個平民聚居的村邑。
雖然營地裡主體還是排列分明的營舍,周遭拒馬、溝塹、望哨、箭塔等一應俱全,但其實内部并沒有尋常營盤那樣嚴謹。
兵卒們可以從容步走其間,水碓、連磨、谷場、麻池、冶鑄等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軍市供各營将士們交換有無。
如果說尋常行伍主營所在乃是大軍精銳集聚操練、保持戰鬥力的場所,那麼弘武軍的大營則更像是一個後補休養基地,活躍在外的各營士卒們便是這支軍隊的鋒利爪牙,外利内柔。
這一點,就讓蕭元東非常的不适應。
他此前統率的奮武軍,哪裡需要操持這些,最主要任務就是陷陣拔營,無論投用哪一方,講究一個速戰速決,根本無需操心後勤補給問題,有的時候區區一營将卒便需要數千乃至上萬的尋常戰卒全力配合。
現在倒好,接掌弘武軍之後,不獨要制定主持作戰計劃,就連炊食、修補這些瑣事都要關注起來。
數千弘武軍卒,單單專職的匠人便有将近兩千人,其中專精才力地位甚至還要高于那些精勇戰卒。
當然這并不是說弘武軍因此便戰鬥力低下,事實上就連那些匠卒們,絕大多數也都是各軍中所挑選出來的精銳戰卒,隻是相對而言,生産職能還要略高于戰鬥職能。
而且弘武軍在軍紀方面,要求更加嚴格得多,甚至還要超過奮武軍。
譬如戎裝束帶中有鐵扣名為風紀扣,凡在營中必須正對臍下一分,一旦發現位置不正,則就要受到笞刑。
營中正步而行,不可斜步等等。
諸多規令,不獨限于起居飲食,甚至囊括形容儀表。
大大小小的規令,最開始就連蕭元東這個主将都大感繁瑣,不能嚴守。
可是真正遵行下來形成習慣後,便覺自身的自律性都大大提高。
行至大營西北角,隐有器樂聲傳來,正有軍卒排隊行入竹棚内,竹棚裡則搭建着戲台,上面正有伶人作戲。
這又是弘武軍的特殊待遇,哪怕在作戰期間,軍中都攜帶優伶。
蕭元東行至近處,便步入其中稍作欣賞,看到台上所演戲劇,臉上不免流露出幾分自豪并尴尬的笑容。
因為台上所演戲劇正與他有關,名為《蕭侯擒虜戲》,正是他早年在河北野擒趙國石堪的事迹。
竹棚内觀戲的士卒們也察覺到将主到來,眼見戲台上的英雄名将活生生出現在面前,一個個也都激動難耐,但也不敢忘形,各自起身擊掌,三喝而止。
而蕭元東也矜持颔首,握拳擂兇做出回應。
戲棚西側,便是戰俘營地,内中早已人滿為患,多有嘈雜聲浪喧鬧于外。
好幾串的人頭懸挂在戰俘營周邊,望去令人頗感心悸,那些人何以被枭首,倒也并非全是罪大惡極,其中相當一部分受死理由甚至有些可笑,或是身患疫病瞞報,或是于營地中随處便溺。
負責管理戰俘營的軍職名為參務,這也是大将軍府轉為四軍所設司職後勤各項事宜的軍職。
參務名為高仕,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眼見将主行來,苦着臉上前說道:“将軍,營舍又滿了……是否還要再作增擴?
”
蕭元東聽到這話,一時間也頓覺頭大。
此前新入軍中有立威的需要,他組織發動幾場大的攻事,俘獲達于數千,其中一部分挑選組織起來充作役用,但還有大量的老弱婦孺,也都不能抛擲荒野,隻能收監起來。
及後各營各自活動,也都頻有俘獲送回。
一個多月下來,單單營俘便積攢将近萬衆,即便隻是維持他們基本生存所耗便非常驚人。
盡管其中一部分入編生産,但所出也實在不能滿足如此龐大消耗。
這些關中人說來也奇怪,各在塢壁或是遊蕩郊野時,一個個表現的悍勇士卒,鶴發老叟都敢持杖搏命。
可是一旦被俘之後,一個個又都表現的溫順至極,既不反抗,也不喧鬧,頗有幾分逆來順受的認命姿态。
否則,蕭元東也不敢收納已經遠超本部軍力數倍之多的俘虜。
現在這些俘虜,說是戰獲也不準确,反而成為一種負擔,溫順無害,驅之不散。
更要命的是,蕭元東既不敢也不忍下令戰不留俘,否則這營中超過半數俘虜隻怕都要伏屍郊野。
入主弘武軍之後,蕭元東才明白戰事絕不僅僅決勝于戰陣,他竟然被這些關中父老賴上了!
殺不忍酷殺,逐不能力逐,用還不敢盡用。
“先再擴兩千人營舍吧。
”
沉吟片刻之後,蕭元東才又說道。
雖然這樣安排,他也明白此态不可久持,這麼多人聚居在此,就算是沒有什麼串結反抗的苗頭,單單生存消耗便不菲。
更兼之周遭還有強敵窺伺,一旦突破外圍的封鎖沖殺至近畔,一時的仁念或會引禍自身。
“王師大軍應該已經拔進,若是短期再無變數,隻能暫棄此處營設,轉向旁處駐紮了。
”
蕭元東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一群流民逼得暫投旁處。
往年無論在淮南還是河南,雖然也有此類情況,但旋即就會有專職于此的官員們将流人們接受過去。
可是現在他所部便是王師在三輔唯一一股力量,凡事決斷于他,讓他不勝其煩。
不對,還有其他力量!
心中閃過這個念頭,蕭元東眉梢也是稍稍一揚,隻是片刻後便搖頭一歎:“似乎不大可靠……”
他想到的自然是後路下邽的王猛,因為大将軍的特意交代,也讓蕭元東對其頗存寄望。
可是對于這個年輕人實際能力如何,蕭元東也未敢有太大期待。
“還是先讓人擇地遷駐吧。
”
雖然那些俘虜們表現的很溫順,但本質上也是懾于強勢而不敢騷亂,一如旱天枯草,稍有火星濺射便可成燎原大火,是一個非常大的隐患。
一旦為敵所獲,轉頭便會成為禍亂的流寇賊衆。
蕭元東心裡也隐有一個計劃,将軍隊主力暫時撤出栖鳳坡,于周邊擇地安頓下來,若這些民衆真有混亂之勢便即刻撲殺。
否則也可以這些人丁當作誘餌,引賊來攻,殲敵于近。
如此安排或是用心有些殘忍,但他本就是司職征讨的戰将,若真一味為這些還未受教化順服的關中遊食們打算而罔顧軍事,反而是最大的失職。
巡營一番後,蕭元東再次返回大帳,還未坐定便有軍卒來告言是下邽遣使至此。
“将人召來入見吧。
”
蕭元東歸帳坐定,而後便有人在兵衆引領下匆匆行入,其中一個乃是他派往下邽的營主王雪,另外幾人各作介紹,都是下邽縣署屬官。
“王事大喜,下邽縣令翟慈并丞王猛業已悉定縣域,特遣我等前來帳下報捷!
”
王雪入帳,先作叩拜,而後便擡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