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邀見世儀,其實是有長橫心内許久一樁疑惑,想要請教一二。
”
苑中一行之後,巨大的危機和恐慌感籠罩在心頭,程遐實在無心政事,索性再次早退歸家。
心内諸多想法湧動,其中不乏難于人言者,思忖再三無人傾訴,最終還是讓人再将錢鳳請來。
“光祿但有所惑,直言即是,何敢當請教之問。
”
錢鳳聞言後便正襟危坐,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程遐垂首略微組織言語,然後才望向錢鳳問道:“我所困者還與世儀身世有關,便是此前所累世儀淪落至此那一樁江東舊事。
世儀可曾想過,王氏之謀因何事敗?
”
“此事我真百思不得其解,當時殘晉苟存江表已是艱難,琅琊宗戶又絕非中晉顯裔,法禮本就不得。
琅琊王氏海内望宗,頗系人望,南逃之後更是勢門領袖,江東凡有披甲,大半為其所控,如世儀等南士賢者并沈氏那等南鄉土宗都為所用。
如此定勢卻仍不能成事,身死而功毀,莫非真是天地有助力?
但若真是天佑于司馬,何至于亡出中國,客寄遠鄉?
”
程遐講起這些的時候,雙眉緊蹙,滿臉疑窦,仿佛真的深困于此而想不通:“世儀親曆此事,我知你不願多言傷心舊事,但實在深困于此,因而鬥膽有問,不知這些年來世儀可有自省?
”
錢鳳聽到這個問題,先是愣了一愣,然後便低下頭以掩飾眸光的閃爍。
他自然不會認為程遐真的如此關心江東時局,以至于對這些舊事困惑不解到愁眉不展。
既然有此發問,大概還是有感而發。
心念略一轉動,對于程遐心意如何,錢鳳便漸漸有所掌握,不免更加警惕,明白到對這個問題必須鄭重以對。
“其實何止光祿困惑,鳳近年來受此困惑尤深,每每夜不能寐時,屢屢萦繞懷内。
”
沉思良久之後,錢鳳才徐徐開口道:“誠然俗情以觀,當年之王大将軍确是大事當濟,實無功毀之理。
但如今思來,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必敗之局。
王大将軍所失者有三,一者雖是名門,但卻衰德,中朝之失,王氏難辭其咎,因是南逃之衆,不乏深念王氏害國。
”
程遐聽到這裡,便忍不住暗暗點頭,琅琊王氏雖是海内名宗,但王衍之流雖為執政,但卻無益于國,無義于人,落敗于石勒反而勸說石勒謀于大事,凡為生人,俱都不齒于此。
空負名望,卻無德行,類似王敦之流,應該也是此态。
“王氏二失,則在每臨大事則遲疑不決,移國問鼎,乃是萬險難有一成。
既然懷此心意,便應搏盡全力隻求功成,豈能首尾瞻望而妄求成敗俱存。
王氏狡兔三窟,庭門之内尚且不能進退如一,如此又豈能邀得衆助!
”
程遐聽到這裡,便也忍不住說道:“這真是愚蠢至極,鼎業豈可輕撩試問,凡有所謀,自當一擊必中,不可作再為之想!
”
錢鳳聞言後心内便是一哂,神情卻仍凝重惋惜:“王氏三失,則在于遠處畿外,逆心早露。
有謀而未發,人皆知其逆,妄圖以強兵于千裡之外而攝掌宮闱之内,自是内外共防,變數諸多,事倍功半。
所謂匹夫一怒,伏屍兩人。
若真近立于闱榻之畔,所寒伧匹夫,奮力一搏,亦可掌于君王生死,又何必仰于萬衆之師!
”
“世儀雖是微言,但實在正中于内啊!
”
程遐聽完這一段話,已是忍不住眉飛色舞。
錢鳳所言之情況,不正是中山王眼下的狀态,其人雖掌雄兵,但卻遠離京畿,身在千裡之外,若真逆向于内,自是阻礙重重,或許還未抵達京畿,其衆便就分崩瓦解!
闱榻之畔,便可掌于生死……
雖隻寥寥幾言,但卻霎時間将程遐的心情撩撥火熱起來。
他當然不關心江東舊事,而今日請問錢鳳也是自有其意圖。
所謂的内憂外患,說的便是他眼下狀況。
原本以為中山王離國,令他壓力緩解,繼而又軍敗于南,更是大挫其威。
但卻并沒有讓他狀态得以好轉,反而更受提防。
如今的他,在外仍有中山王石虎這個宿仇威脅,在内則又有皇後為首的一衆人虎視眈眈。
而主上石勒,也将他當作禍國之靳準來看待,諸多提防冷落。
這二者對他威脅之大,令程遐不敢深思,也絕不認為就能與他們和平共處。
此前數年中山王便敢派悍卒夜闖他的家門,淩辱他的妻女,根本就目無法紀!
而皇後也絕非什麼良善,并不因他舊功于國而另眼相待,甚至直接掌掴辱罵,根本就不顧忌他大臣的身份!
眼下石勒尚在,這二者已經都是如此咄咄逼人。
可以想見石勒死後,就算太子繼位都要受制于人,根本就不能給他以足夠包庇。
而且由于石勒對他的提防,讓他根本不能插手軍務,全無自保之力,屆時則不免将要更加任人宰割!
類似此前所想,隻要熬到太子繼位,他的處境就會變得好轉起來。
如今看來,隻是一句笑談妄想罷了!
就連太子都有可能嗣位不保,更何況于他!
不能再空待下去了,必須要有所作為!
無論怎麼看,他都是時局中最弱的一方,一旦有什麼大的變故發生,首先要遭殃的則必然是他!
唯一的轉機,就在于先發制人!
有了一個明确的目标,明确到自己該怎麼做,無論這個目标是否艱難,最起碼有了努力的方向!
程遐也知道此謀事關重大,重要的還不是能不能夠得手,而是得手之後該要怎樣掌握住局面。
否則就算是謀劃成功,但卻無力掌握局面,那麼最終也隻能落得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反受其害。
心内有了決定之後,程遐也并未猝然發動,首先便召來徐光等幾名親信盟友。
幾人圍坐于密室,程遐也不做虛辭,于案上擺了一柄利劍,直接說道:“我将要謀大事,送太子早登嗣位,諸位可願與我共謀?
”
在座衆人聽到這話後,神态已是驟然驚變,包括徐光在内,俱都顫聲道:“光祿怎可為此逆想?
”
“太子嗣位早定,本就中國未來之主,如今不過從速執國,怎可稱之逆想!
”
程遐聽到這诘問,當即便聲色俱厲道:“太子仁義之君,諸位都有目共睹。
反而主上年邁日昏,也是顯而易見,若再執國柄日久,絕非社稷之福!
中山王逆态畢露,主上非但不防,反将重兵付之,結果兵敗辱國,仍不以罪問之,這是明君該有姿态?
彭城王重鎮邊防,結果大戰在即而輕招于内,反予南人決勝機會,這是明君該有姿态?
皇後卑劣雜胡所出,每幹政事,穢亂國務,視台省于無物,這是明君該有姿态?
”
“今日之論,非為害君,實為救國!
我等俱從主上年久,力助成就大事,當中辛苦不足言表,難道忍見功業一世而斬?
主上勞碌年久,如今年邁而病衰,正宜輕事榮養,但卻仍要咯皿任勞,每為奸邪所惑,屢成稗政,實在不能再任由敗壞下去!
”
程遐講到這裡,手掌已經按在劍柄上,冷笑道:“在座諸位,包括我在内,俱是寒伧以用,并無舊聲可誇,若非主上拔舉,安能顯于此世!
如此殊恩,正應忠義全節以報,内谏主上榮養苑内,外佐太子監國任事。
若非如此,怎能無愧于所受名位與恩用!
”
衆人聽到這裡,俱都默然。
程遐這一番話,可謂正說中他們心理。
在場這些人,俱都是一些寒士得用,本身既沒有家聲名望加身,也不具備部曲兵衆自保,名位所仰實在太脆弱,稍有動蕩便将不保。
如果不能憑此擁立之功守住在君王面前的位置,随時都有可能被抛棄。
而且眼見程遐這姿态,也根本不是要和他們善言商量,若是稍有異議,隻怕很難走出這間密室。
于是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忖之後,衆人俱都發聲,願意與程遐共為此事。
接下來便是歃皿為盟,以示絕無相悖。
雖然共識是達成了,但接下來該要怎麼做,衆人卻都沒有主意。
類似程遐所言内谏主上讓權榮養,根本就是一句屁話,他們若真憑着一張嘴去勸谏,隻怕話未講完就要身首異處。
但若是用強的話,在座這些人就算是畢集家丁,男女老幼齊齊上陣,大概也沖不過第一道宮禁便要死個幹幹淨淨。
程遐既然敢召集衆人前來商議,當然也是有了一個成熟的計劃。
整個計劃被他分為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鋤奸。
在程遐的眼中,國中奸佞實在太多,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中山王和彭城王。
如今中山王引軍在外,可以暫時不計較。
至于彭城王,則統帥禁衛輔佐鎮守于邺城。
所以彭城王石堪必須要除去,一則斷了皇後這一臂助,二則奪回禁軍的控制權。
隻有掌握住禁軍,來日才能控制住局面。
計劃第二部分也是最核心的,便是困龍,将趙主石勒控制在禁中,不讓他有機會連接于外。
原本這是最困難的,程遐雖然出入禁中,但卻根本沒有一點控制力,可是此前石朗又被啟用擔任禁防将領,隻要能夠說動石朗加入進來,便有了極大的成功可能!
當然這還隻是一個大體的框架,具體的執行、細節包括發動時機在内,都還需要商榷權衡。
大概是每謀大事将有天助,程遐這裡定策未久,機會便很快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