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秋雖然将整個邺地防線經營的頗為紮實,但也談不上是水潑不透、禁絕南北,特别是小規模的遊騎斥候往來,隻要小心一些,仍能通行無礙。
特别是枋頭謝艾最近這兩年于軍務上雖然乏甚興創,但卻加重了撫慰的力度,哪怕是在羯國經營的防線背後,都不乏晉胡民衆願意充當王師耳目。
正因為有着這樣翔實周密的情報網絡,謝艾才能每每料敵先機,抓住敵軍露出的破綻而予以針對性的打擊。
否則就算枋頭王師實力要遠勝過邺地的羯軍,但也不可能常年整部的待戰不懈,這對人力、錢糧的損耗都太大,會令枋頭成為一個銷金的無底洞,戰略上的優勢也将會因為太過高昂的損耗而被消弭得聊勝于無。
更何況,此前西線戰事吃緊,中原各部都有抽調,與枋頭互為依存的河内韓晃所部此前也回撤防守河洛。
當時枋頭的兵力已經落後邺地羯軍良多,而且來自行台的援助也有所削減,但就算如此,謝艾仍然沒給邺地的麻秋以可趁之機、有什麼逆轉局勢的舉動,始終維持着一種壓制的狀态。
這當中諸多高超手段難以細數,而來自情報上的支持則絕對居功至偉。
所以在奮武信使還沒有到達枋頭傳信求援之前,謝艾已經先一步知曉奮武今次北行種種。
而在剛剛收到這一消息的時候,謝艾整個人都是神采飛揚,忍不住擊掌贊歎:“江東幼獅,誠是壯哉!
”
奮武軍此功,的确值得誇耀,以不足三千的微弱之衆,直撲敵國腹心乃至于攻破都邑宮禁,擒捉諸多宗親貴眷,滿載而歸!
此等功事,無論是永嘉之後乃至于永嘉之前,甚至于中朝一統、結束三國亂世的過程中,都沒有發生如此誇張的戰例!
而謝艾所以聞訊展顔乃至于激動得有幾分變色,還有一點則就是這件事足可成為一個标志性事件,能夠推動王師之後經略河北的步伐有實質性的突破!
謝艾這些年在枋頭,真正軍略戰術上的顯露還不太多,這一點與青兖地區的沈牧不乏類似。
他的精力除了經營枋頭這座要塞本身之外,主要還在于招撫河北生民遊食。
雖然成果也可稱是卓著,但作為真正的主持者,謝艾是清楚當中有着大量不必要的冗餘手段。
此前王師招撫河北生民,手段主要有兩個。
一者是王統大義,這一點對地方上的鄉勢門戶或者世族名流或還有些用處,但作能産生的感召力也有限,頂多是讓王師在施略種種能夠占據一個道義上的優勢。
反倒是那些此前對此并不怎麼感興趣的遊食伧民,由于深受羯國暴政之害,這幾年反而漸漸意識到正統大義的價值所在。
至于第二點,則就在于王師的強大。
河北之地,适亂日久,生民更加慣于懾服于強權而非所謂的王道之治,聽命于強者、受其奴役壓榨,已經漸漸成為一種普世認知。
所以謝艾在招撫過程中,除了始終高居王統大義的旗幟之外,便要不斷向外展示宣揚行台的強大。
強大與否,落實在最直接的表現上,那就是戰争的勝負。
但是行台大的戰略方陣自有大将軍框定,謝艾的諸多行為也隻能在這個框架之下施行,并不能擅自逾越。
對于河北民衆而言,他們能夠感受到行台王師的強大,還是舊年包括中原大戰的兩破邺都。
雖然之後枋頭方面也取得幾場戰鬥的勝利,但那都是區域性的戰鬥,乏甚大範圍的影響。
至于行台在陝西、隴右各地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對于河北民衆而言,則太遙遠,即便是翔實以告,他們也根本不能理解這些輝煌戰果對南北勢力的消漲與天下大勢的影響。
所以對最普遍的河北民衆而言,行台王師在中原大戰、攻滅石堪之後,便陷入了一個長久的低迷,沒能乘勝大進于河北,必然是因實力不濟所導緻的。
至于王師再怎麼宣揚他們的強大,在許多河北人看來也是不可盡信,畢竟最基本的一點,如今的河北還掌握在羯國手中,他們仍然要承受羯主石虎的暴政壓迫。
若行台王師果真強大無匹,何不直接驅走賊虜,将王道仁治撥于整個河北境域?
因此在招撫的過程中,謝艾時常要遭遇此類的質疑,盡管目下的形勢就是南強北弱,羯國漸有要被箍死于一隅之内的趨勢,但民衆們是看不到這一點的。
他們不能勇于響應王道号召,仍然枯守殘破鄉土,便難免要被羯國繼續壓榨,成為其負隅頑抗的資本。
而沈雲這一次,直搗羯國王都,是用實際的戰例行動向整個天下證明了行台王師之強,已經絕非苟延殘喘之羯國能夠抗衡!
這一場戰事,勝過千言萬語,河北各地生民在聞訊之後,自然能夠判斷出大勢的強弱,即便他們受限于種種原因,不能即時歸義為社稷所用,但在之後面對羯國的暴虐壓迫之後,絕不會再隻是逆來順受的被動接受,肯定要有所抵觸乃至于反叛!
但是在興奮之後,謝艾也飛快的意識到奮武軍歸途之兇險,這一點無需旁人再敦促說服,謝艾自己便已經有了決定:“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必要盛迎奮武凱旋之師!
”
在公,奮武軍大功歸國,隻有安然返回,才能将王師軍威壯勝渲染到極緻。
在私,謝艾從涼地一介寒儒成長到如今能夠定勢南北、名滿天下的大人物,全賴大将軍信重提拔,若是坐視沈雲被羯軍圍殲而無能施救,又有什麼面目再去回見大将軍?
舊年的涼地寒儒,如今已是雄鎮一方,随其一念計定,自有千軍萬馬因之調度起來。
在動員兵衆方面,倒無需多費時間。
早前謝艾在接到沈牧的傳訊後,枋頭能夠在短期内集結起來的兵衆已經盡數動員起來,将近三萬兵衆随時可以參與戰鬥。
但這當中又有一樁疑難,那就是奮武此行功勳卓著乃是一樁意外事件,而謝艾此前所接受到的戰況情報卻是準備與沈牧聯合出兵掃蕩整個冀南,所以其中一多半的兵力是集中在下遊的黎陽地區。
而奮武歸程,需要從北面穿插邺地南來,這一條通道因為可以直抵羯國都城的襄國,也恰好正是邺地的麻秋重點設防的區域。
這意味着,眼下若循常規途徑出兵救援接應,還要先将黎陽之衆抽調回來投入北面作戰,單單軍士調動便最起碼需要七八天的時間才能完成。
而且邺地羯軍與枋頭王師對峙年久,謝艾也不能笃定能夠一戰便鑿穿麻秋經營數年之久的堅固防線,更何況奮武軍未必能夠堅持年久。
所以謝艾想也不想,便将這一條救援方案給摒棄掉。
羯國經營數年之久的北路防線,很難在短時間内一戰攻破,這意味着他必須要尋找另外的解決途徑。
“先循與北面各邊鄉豪接洽舊途,傳告各邊,請他們各出義曲,準備接應奮武歸師。
傳告各方,隻要他們肯有動作,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枋頭乃至洛陽行台必有重償!
”
雖然還沒有确定枋頭王師的最佳救援方案,但謝艾先将眼下能夠做到的事情安排下去。
這一次救援接應奮武軍,也是對他過往數年經營成果的一樁考驗,他究竟有沒有化敵為用的功績,也将因此彰顯無遺。
隻要邺地周邊那些河北鄉戶肯于勇出幫助接應奮武歸師,即便不能因此脫困出來,也必能大大增加奮武軍的安全性,如是枋頭的王師再有調度則就更加從容一些。
“泰山郡沈侯數萬雄師奔入冀南,青兖所部目下已是一掃舊年頹聲,大壯于下遊。
目下奮武挾重威奔此,我部是否也要趁此良機,廣策群力,徹底掃除邺地羯軍布設?
”
當謝艾集衆商議的時候,下方便有将領建言道。
此言一出,其餘衆将也都神采奕奕,滿是躍躍欲試的神情。
枋頭這幾年也的确不乏寂寞,如今眼見下遊雄起,奮武軍甚至連羯國國都都給攻破,他們自然也不甘落後,渴于一戰。
謝艾本身便是一個能夠敏察機會的人,早在得訊伊始,便曾經考慮過這樣一個可能。
但他所以并不采用,主要還在于枋頭目下并沒有足夠的能力發動一場大規模戰事。
枋頭的情況,并不同于下遊的青兖。
青兖之地雖然也是重兵陳設,但有着廣袤的河南地和完整的軍府體系作為支撐,沈牧能夠從容調度數州之内的人力、物力,也就有底氣将局面搞得大大的。
而枋頭說到底,隻是王師在河北險要之處構建的一處據點而已。
得益于謝艾過往幾年在周邊汲郡、魏郡等各地的經營,才能在行台主力經營西線、對枋頭投入削弱的情況下,得以維持數萬大軍的用度。
但若要講到儲蓄,枋頭則實在不足,如果不是韓晃返回河内,并帶來一批物給,今次下遊發動,謝艾甚至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做出策應配合。
畢竟他就算再怎麼大才,也難憑空變出錢糧。
而且下遊沈牧所以敢于大動,那是因為平原等冀南數郡兵力,幾乎都因羯國石宣偷襲碻磝之舉而被吸引到河南,被王師占據主場優勢的消滅掉。
至于枋頭所面對的對手,邺地的麻秋兵力上并不遜于平原的石宣,又始終穩守經營數年之久的邺地防線,想要也如反攻碻磝一般從速消滅幾乎不可能。
一旦此方戰事驟起、熱鬥正酣,羯國後路的石虎所擁那十數萬大軍則有可能直撲枋頭而來。
屆時青兖王師還分散于下遊的冀南郡縣中,未必能夠迅速集結、及時增援。
至于河洛國中,眼下剛剛開辟出陝北戰場、還在投入階段,也難以給予枋頭充足的援助,一旦石虎主力被吸引至此,枋頭局面都将變得岌岌可危。
一旦枋頭失守,那麼這一戰則就等于實在與羯國兌子,王師雖然得手冀南開闊地域,但卻丢掉關乎整個河北大戰略的枋頭,羯國可随時通過此地馬踏中原,算起來,還算得大于失。
“枋頭不容有失,但若以此為餌,麻秋又能否按捺得住?
”
謝艾突然想到一個可能,繼而手扶書案、趴在地圖上認真審視起來,其餘衆将眼見如此,便也紛紛噤聲、擔心打擾到将主的思路。
可正在這時候,門外突有兵衆急奏聲傳來,思路被打斷後,謝艾臉上有些不悅,可是待到軍士行入稍作陳述,他臉色才陡然一變,起身暫時中止會議,繼而便率領幾名将領匆匆出帳,涉水入于西枋城,迎上一路新抵未久的人馬,遠遠便下馬趨行拱手敬拜:“艾參見大将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