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戰告捷,不獨前陣将士們歡呼振奮,就連胡潤也是笑逐顔開,那一隻獨眼瞪得滾圓,看來有幾分可笑。
然而胡潤也知危機仍未接觸,對面羯胡又集結起了更大的沖陣,甚至有馬蹄聲靠近過來。
而己陣之中,能夠打退羯胡第一輪的沖陣,已經算是超常發揮。
随着羯奴潰敗,前陣兵卒們精神也是略有松懈,繼而便不乏人脫力摔下了戰車,眼見已是無力再戰。
新陣之卒便是有這一緻命缺點,或能依仗械用精良而爆發一時,但卻掌握不好戰鬥節奏,不具長力。
眼見羯奴還在整陣,趁着這個時間,胡潤也即刻下令船上待命的後備兵卒上岸沖入車陣,将脫力難戰的前陣之卒們撤回。
隻是前陣境況較之他所見更加嚴重幾分,甚至不乏兵卒被弓力震得擡不起手臂。
大量士卒被撤下來,後備兵卒被填充上去,但仍出現了不小的缺口。
胡潤此時也顧不上壓陣,準備親率兵卒沖陣,同時命人撤下多餘戰車,拆掉拒馬後盾直接将車駕拉入河中,便成浮闆繼而又被船上抛索勾起,戰車俱都後撤幾分,瞬間又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弧線戰陣!
早先上船休息的沈雲此時又下船上岸,他雖然沒怎麼受傷,但是早先一番慘烈厮殺幾近脫力,片刻休息仍未恢複。
但是備用兵卒俱都上陣,他自然也在船上待不住。
“還能再戰?
”
胡潤見沈雲腳步略有虛浮,就連身軀都被甲衣壓得稍顯佝偻,便收步回頭問了一聲。
沈雲聽到這話,拄着長矛挺直身軀,大笑道:“殺奴不在話下!
”
話雖如此,胡潤還是沒有再讓沈雲上前,留在陣後代替自己的督陣位置。
莫仲正在彎腰将身畔一名同袍扶下戰車,聽到有人行來轉頭看去,那标志性的獨眼瞬間讓他知道來人是誰,心内已是一慌,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莫仲?
”
胡潤看到面前這個周身拘束、體格較之自己還要高出半頭的魁梧壯漢,笑語問了一聲。
而莫仲聽到這話,神情更顯局促,他半生至此還沒有與如此高身份的官長接觸經驗,口舌不免更加拙劣,甚至不知該說什麼。
“方才臨陣實在英武,可還堪戰?
”
胡潤見狀便又笑問一聲。
“末将能戰!
”
莫仲嗫嚅半晌,陡然爆發一聲回應,聲音之大就連胡潤都被吓得略一錯愕,片刻後才拍拍他肩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并肩而戰!
身入将主所率,是我等寒夫大幸,臨陣敢戰,功則必賞,旌節封侯不在話下,不使陶公專美于前!
”
說着,胡潤便登上了戰車,順便接手一架弩機。
莫仲見狀,連忙也登上戰車,隻是心内還在思忖旌節又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至于陶公,他倒有聽聞,隻是無法将自己與那種威名赫赫的大人物聯系起來。
此時,敵營沖陣再次集結完畢,向前推進而來,速度雖然不快,但壓迫感仍是十足。
“奴兒厭世求死,功勳俱在眼前,勝武勇卒敢不敢取?
”
胡潤自然不會受兵勢壓迫,突然一拍身畔厚盾,頓足高問一聲。
“殺奴求功!
”
旁側兵卒尚在遲疑之際,俱已登車的鬼面卒們已經大聲回應起來。
繼而餘者也都紛紛相應,随着開口叫嚷,心内緊張便消散大半。
“黃權奴兒可聞?
奴首暫寄多時,今日便要取回盛我勇士便溺!
”
胡潤又拍甲大笑一聲,而其身後莫仲看到軍主面對強敵仍能笑談無忌,心内已是五體投地,再想到自己先前臨陣的緊張,更生幾分羞澀。
他失了幾次,才也張開口大聲笑罵起來,再見軍主神采飛揚姿态,就連那以往看來有幾分猙獰的獨眼都顯得可敬起來。
“賊子可恨!
稍後破陣,必将之拔舌脔割!
”
陣中黃權自然也聽到對面的辱罵連連,臉色鐵青泛紅,但卻仍未泯滅理智,仍然壓陣徐推,待到行進一定距離,才蓦地暴喝一聲:“沖!
”
前排兵卒頂盾沖上,對面霎時間箭雨如蝗而出,待到這一輪箭雨勢過,趁此間隙,黃權即刻便呼喝周遭發力前沖。
瞬息之間,已經邁過數丈距離!
第二輪箭雨複又潑灑而來,此時身處陣中,黃權才體會到這箭陣之可怕,厚稠如織,簡直就無地可避!
前排舉盾的甲士們仿佛頂風而行,雙足緊扣地面,身軀前傾,卻仍被那龐大勁力直推後退,腳下都被拖出兩條痕迹!
“沖!
頓足者斬!
”
黃權兩肩扛着前方盾甲艱難前行,身後頂盾的甲士雙臂一顫,便有箭枝噼啪噼啪掉落下來。
黃權心内不乏氣急,他甚至懷疑江東莫非有箭矢直接生長于密林,怎麼就能如此豪奢潑灑?
随着距離拉近,前陣盾甲不斷撲倒,即刻便有後繼拾盾繼續前行。
盡管如此,中箭者仍是不絕,就連黃權自己兜鍪都屢被流矢擊中!
然而這一次他親自壓陣前沖,而且箭雨較之初陣也确有削減,雖然仍是艱難,但仍然漸漸逼近前方戰車。
羯胡百戰精銳的韌性在此刻畢露無遺,在這一片利箭破空的聲音當中,突然傳來幾聲突兀的金鐵交鳴,終于有人斬上了戰車!
前陣羯胡兵卒們精神俱是一振,腳下再作發力,終于盾擊聲頻頻響起,大量甲士沖過了箭雨覆蓋範圍!
然而沖到近前,他們才發現高興的太早,戰車前端懸挂擺置的拒馬突刺那是較之箭矢更加猙獰的奪命存在。
因為前赴後繼的沖鋒,前陣不乏兵卒猝不及防,收勢不及被後繼者狠狠撞在了拒馬上,突刺瞬間掼透身軀!
“殺!
殺!
殺!
”
黃權此時也是目眦盡裂,再不留力,率着身畔親兵們踩踏拒馬上部衆屍首,直接撲上了戰車。
然而迎面鐵木後盾卻讓人無處下手,心内稍有遲疑,身畔已有數支矛尖槊鋒穿刺而來!
他揮刀一斬,雖然斬斷襲面兩支,但肋間已覺承刺,繼而後背一股大力猛扯,身軀被部衆直拉向後,這才避免腸穿腹破的慘劇!
然而其餘兵卒卻無這種好運氣,他們拼了命沖殺上來,結果迎接他們的隻是一支支奪魂槍槊!
戰車上,莫仲雖然臂力驚人,但卻技藝不勝,因而手中隻持長矛應敵。
而其身側胡潤卻手抓丈餘長槊,挺鋒刺挑抹掄,當者無不披靡,未盡戰車已經伏屍于前,肝腦塗地!
其餘諸多戰車上,也都交戰激烈,雙方刀槍碰撞,而站在戰車上的勝武軍既得地利,又具盾防,厮殺起來,優勢占盡!
每每對手昂首還未及挺刺,鐵刃便已經迎頭刺來!
彼此對撞未久,厮殺最猛烈的戰車前已經積屍數尺,皿沒過踝!
向來骁勇善戰的羯胡兵卒們,此時面對這些戰車竟如大浪拍石,石無寸移,浪已粉碎!
黃權在親衛們簇擁下,屢屢對面前橫阻的戰車發動沖擊,乃至于直接以死屍作盾摔打上去,踏屍上沖,但卻仍被滿眼的刀杖槍槊逼退下來!
他已經不忍再看周遭近況,身軀跳蹿騰挪,心念急轉如電,繞陣疾走在身後聚起數百兵卒,終于發現這圓結車陣環中有一稍弱之處,當即便率衆沖上,棄刀奪槊,兩臂蓦地一扯,卻見那戰車突然一顫。
幅度雖然不大,但黃權卻雙眸大亮,當即便命士卒們一擁而上,抓住那些刺出槍槊蓦地一扯,衆力勝于牛馬,那戰車竟然被拉出戰陣!
車上士卒不乏驚恐,應對頓時出了疏漏,繼而便被如狼似虎的羯胡士兵們撲殺上來,霎時間滿車碎屍,皿肉橫飛!
“沖,沖過去!
”
黃權振槊疾敲,士卒們當即便持刀盾湧入這千辛萬苦才打開的一個缺口,另有士卒撲上近畔旁車想要趁機擴大戰果,然而手臂剛剛搭上槊杆,突然那槊身蓦地刺挺出來,不隻貫穿此人,就連身後一線四五名兵卒俱被洞穿,數屍挂于槊上,魚幹一般可笑!
戰車上胡潤兩手心火辣辣疼痛,方才長槊被執,一時難以抽回,莫仲在後猛以大錘重擊槊尾,他撤手不及,掌心都被擦破。
“好得很!
”
胡潤轉頭對稍有拘謹的莫仲一笑,繼而翻身跳下戰車,抓起車尾大錘疾沖向先前沖入車陣内的羯胡。
幾名羯胡正在揮刀斬殺近畔兵卒,蓦地腦後疾風驟起,繼而便是轟然空白,整個腦殼俱被大錘砸的迸飛!
那碎顱之屍尚慣性一般劈砍數次,才徐徐死寂下來。
胡潤卻已無暇關注,嘴角噙着殘忍冷笑,擡腿踹開另一羯奴,挂滿腦漿的大錘複又揮起,這一次直接将近畔一名羯胡頸骨擊得粉碎,那頭顱碩果垂枝一般耷拉下來,左右搖晃!
此時後陣沈雲也率家兵沖上,與陣中羯胡短兵搏殺。
待到羯奴沖勢扼住,缺口首尾順勢一攏内收,呈現在外陣羯胡眼中的便又是一條完美無缺,令人絕望的戰車防線!
“南賊該死!
”
心境喜怒之巅急轉,黃權已經近乎癫狂,此時轉首再往,隻見那原本在他眼中分外可笑的車陣防線變得更加可笑。
隻是這可笑卻非戰線本身,而是車陣外橫陳積壓,滿地屍骸!
“主公,南賊沖營,已經鑿穿前陣!
”
一時間還不能接受如此慘烈的傷亡,黃權耳畔又傳來惶急之聲,腦海中已是轟然渾沌,身軀踉跄片刻,抓住近畔一人手腕,嘶聲道:“牽馬,牽馬,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