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由烏程北上,途徑吳縣時,心内生出一個念頭,要不要去陸府拜會一下?
畢竟嚴氏為其門生,而在吳中元老接連亡故後,陸氏的陸晔已經是南人居朝堂最為顯貴者之一,日後更成為南人中唯一一個得列輔政的大臣。
但權衡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無論陸氏是否會放棄嚴家,如今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而且對于顧、陸這種江東一等清高門第,沈哲子從心裡是不信任的。
年前因為他老師紀瞻的出面,江東士人勉強統一陣線,但随着紀瞻去世,這個聯盟就漸漸瓦解。
首先态度出現搖擺的便是陸家,陸晔之弟陸玩因為曾出任王敦長史而遭到禁锢,為了免于禁锢,陸家便四方接觸。
原本沈家提供的方案是幫助陸玩謀求宣城内史之位,時下會稽、宣城皆為琅琊王司馬昱食邑,因而郡守以“内史”稱之。
兩郡分處浙江東西,可以互為倚靠,守望相助,如此可以更加鞏固南人在地方上的權勢話語,繼而讓南人陣營更加鞏固。
而且陸玩高門清望,資曆足堪大任,于宣城任上過渡一段時間,等到從逆之名漸漸平息,繼而南下執掌江州之地,并非不可能。
一旦陸玩入主江州,那麼南人在整個朝堂中力量将會發生質的飛躍,完全可以達成與僑人分庭抗禮的局面!
然而陸家卻拒絕了沈家的提議,察其心迹,沈哲子覺得無外乎兩個因素。
第一,宣城剛經王敦之亂,仍有頗多亂軍肆虐,境内不靖。
而且,宣城與曆陽隔江對立,蘇峻所部悍勇著名。
陸玩擔心鎮壓不住局面,又怕遭到蘇峻軍勢壓迫,因而不去。
第二則是,宣城雖有地利之宜,但卻并不屬于顯位。
先任者沈充鄉豪武宗出身,繼任者鐘雅望族強弩之末,後任者桓彜中朝籍籍無名,沒有一個比得上陸氏江東一等門第。
陸玩恥于同此類人并論,因而不行。
既然沈家提議不得認可,陸氏自然需要謀求僑門的力量,幾經周折,陸玩如今已經接替其兄出任尚書左仆射,僅次于尚書令的台省高官,地位較之宣城内史自有天壤之别。
然而位則尊矣,如今台省中庾亮、王導彼此拉鋸,濟陰卞壸帝黨嚴正,就連尚書令郗鑒都要喑聲自處,這個尚書左仆射又有多少能量?
好好的前程遠大一地主官不做,非要鑽進台省伏低做小給人搖旗呐喊!
如今兄弟兩個皆居台省,為吳人最顯貴,陸門煊赫也是江東一時無二。
但那又如何?
但凡手握一二實權者,權衡時局時,都不會将之放在眼中。
對于陸家奇葩價值觀,沈哲子實在吐槽無力。
他家繼承了祖宗背後插刀的家風,可惜并無相匹配的眼光和能力。
陸遜插刀的是威震華夏的關公,而這陸門二公,不過當權者手中玩物而已,想法再多,難離指掌!
既然放棄了陸家,沈哲子便直趨京口。
沿途所見,京口左近一帶亂象較之去年已經有所改善。
最顯著的變化就是曠野中出現許多新近開墾的土地,沈哲子在途中還能看到許多農戶趁着冬日在曠野燒荒,翻耕土地,不再像以往那樣居無定所,尋隙生事。
然而随着越接近京口,還是能夠感受到這裡龐大的人口壓力。
如會稽那種在曠野沒有人迹出沒的畫面,在這裡絕對看不到。
車駕行進途中,能夠頻繁看到一批批神色麻木、衣衫褴褛的流民緩緩向南而去。
或許在這些流民心目中,沒有兵災戰火的三吳已是無憂無慮的天堂所在,發乎本能的要往更美好的世界去。
然而這些人終究要失望,就算一路行往三吳,也絕非美好生活的開始,而是會遭到無情的驅逐。
或許其中一部分壯力者會被各家莊園接納為蔭戶,但其中絕大部分,或許都要在這無意義的遷徙中而耗盡生機。
這種事實确實殘忍,但對吳人小民而言,他們又能如何?
北地糜爛非他們之罪,怎麼甘心将自家生機所仰的土地分給這群素不相識的流民。
沈哲子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希望能為這些流民略盡綿力,于是便派護衛勸告他們轉往丹徒。
等到沈家在舟山的艦隊略具規模之後,可以北向大江,西進來接引流民轉往會稽,既充會稽人丁之實,又能緩解京口沿線的人口壓力。
因為不得朝廷诏令,這種事情隻能私底下做。
隻要避開陸地上的衆多耳目,經手者各有利益需求,可以形成一條穩定的流民疏散通道。
然而那些流民充耳不聞,甚至對沈哲子一行惡語相向,埋怨他們打擾自己美好幻想。
對此,沈哲子隻能掩面長歎。
他并不怪這些流民不通情理,自蹈死地。
神州陸沉,世道崩壞,無論如何也不能歸咎到他們身上去。
家園被毀,親人罹難,又怎麼能強求人心内沒有戾氣?
唯一惋惜的是自己能量尚不足影響時局,許多事情都隻能是有心無力。
曆史的局限性,一者在于看不到更美好的未來,一者在于看得到卻做不到。
任何一個世道,都有枝枝條條的規矩。
在沒有足夠能量前,他想要快意行事,肆意踐踏規矩,隻會淪于四面楚歌的絕境,哪怕這些被救助者,都有可能反撲而來,将其分割蠶食。
懷着沉重的心情,沈哲子到達京口。
他今次來的目的,是拜會徐茂,并邀請其提兵南下,以攻嚴氏。
流民兵的戰鬥力毋庸置疑,嚴氏有勾結羯胡之實,徐茂則有巡防京口禦胡之任,南下讨之,并不逾越。
在原本的曆史上,高平郗鑒七月出鎮廣陵,以治京口。
大概當時皇帝身體有恙,情知命不久矣,因此将郗鑒外放以穩定京口重鎮。
可是如今,皇帝還活得好好的,郗鑒也仍未外任,尚在建康擔任尚書令。
沈哲子雖然不打算太早涉足京口,但也心知北府重鎮,一旦要北伐,必然繞不過去。
他家并無與高平郗氏謀求合作的資本和渠道,隻能以自己的方式預先在京口埋下伏筆,摻摻沙子,與沈家交情深厚的徐茂自然是首選目标。
今次邀請徐茂南下,除了分擔軍事壓力以外,也是與徐茂更深入的合作,将其拉到自家陣營中來。
嚴氏豪富,但凡能參與這場瓜分盛宴者,皆能獲得豐厚回報。
沈家與徐茂軍頗有往來,因此今次沈哲子順利被引入徐茂軍營中,等待了大約半個時辰,戎甲在身的徐茂才匆匆而來。
“讓維周久候,真是失禮。
”
徐茂行入廳中來,對沈哲子報以熱情微笑,不吝贊賞道:“别後年餘,維周氣度更顯卓然,清越之聲響徹江東,讓我都以結識維周為榮。
士居兄有你這樣的麟兒,可無憾矣!
”
“多謝明公盛贊,實在受寵若驚!
”
沈哲子起身施禮,他見徐茂較之上次見面時清瘦許多,眉目間頗有倦色,不禁問道:“明公神色倦怠,莫非北地形勢又有波蕩?
”
徐茂坐入席中,聞言後笑道:“二賊相攻,殺得屍橫遍野,暫時無力南犯,淮北局勢尚算平穩。
”
沈哲子聽到這話才松了一口氣,他對北方混亂局勢隻知大概,知道如今前趙劉曜與後趙石勒彼此攻伐,打得不可開交。
“維周此行來意,早先士居兄發信至此,我已經知道。
我雖愚昧,但故土桑梓淪于胡賊爪牙,平生大恥,誓不與羯奴共飲一江之水!
”
徐茂說到這裡,臉上顯出幾分冷厲,沉聲道:“嚴氏狗賊,不顧羯奴殘暴,竟敢與之勾結,其罪當誅!
士居兄舉義,我當義不容辭,殺盡此等無恥之人!
”
聽到徐茂表态,沈哲子盛贊其高義,而後又約定出兵細節事宜。
徐茂麾下三千軍,皆為流民兵中勁卒精銳,可與羯胡鏖戰竟日。
北地淪喪,亂政之當權者應負首罪,并不能完全歸咎于戰将軍士之責。
京口南下嘉興,陸路漫長,途徑數州郡,軍迹難以保密,也會牽動各方人心。
沈哲子并不精通軍事,不敢妄議。
因此便由徐茂決定,出兵之時,将率千人精銳東出長江,南下海鹽,由水路與沈充會稽郡兵彙合,跨海共擊嚴氏。
而在陸地上,則由沈家部曲沿苕溪封鎖,将嚴氏困死在嘉興,一戰全剿!
細節商讨完後,沈哲子念起一事,便問徐茂:“明公近來可曾上淮北拜見泉陵公?
”
徐茂聞言後歎息一聲,搖頭道:“我雖尚屬泉陵公部,但日漸疏遠,已經久不拜會。
”
“如此未嘗不是一件壞事,我偶聽人言,泉陵公病疴纏身,隻怕春秋将盡。
”
沈哲子提醒一聲,點到即止。
劉遐将于明年病死,屆時淮北将有動蕩。
徐茂若能遠離其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此事我亦有聽聞,念及泉陵公提攜舊恩,如今被小人隔絕于外,不能面睹問候,我實在不能釋然。
”
徐茂語調略顯陰郁,劉遐是他恩主,隻可惜麾下流民兵各部矛盾重重,形如一團亂麻。
他自問沒有降服諸多悍将的威嚴,隻能遠離以避禍。
彼此又寒暄閑談一會兒,沈哲子向徐茂講講他家人在武康安頓的情況,有了一個穩定的退路後,徐茂心情也開朗許多。
沈哲子将要告退去休息時,徐茂幾番欲言又止,終于将座席移到沈哲子身側,湊過來輕聲道:“維周可聽過五級三晉、隐爵隐俸?
”
看到徐茂一臉神秘模樣,沈哲子整個人頓時淩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