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漢祚高門

0493高樓懸賦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382 2024-01-31 01:10

  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楚客幽居兮遠國,勞燕分飛兮東西。
新婦紅妝兮入閣,壯士遠征兮千裡。
銜淚袖兮忍别,盼相見兮有期。
尋碧落之黃泉不見,知生死兮永離。
但聞皿下沾衿,悲風兮汩起。
亦複含泣茹苦,憂潮兮歎息……

  時隔多日,沈園摘星樓外再次飄揚起了長長的幡布,自樓中一直垂下來,緊緊貼在了樓身上,實在醒目。
這一次,幡布上卻并沒有什麼新趣的圖案,而是寫滿了字迹。
那字體極為碩大,遠遠便能辨認得一清二楚,樓外行人忍不住駐足細覽,才發現原來是一篇賦文。

  驸馬文采卓然,在江東已經人所共聞,既然有新作拟出,自然讓人感到好奇。
尤其這流出的方式又是如此新趣張揚,便引得許多人駐足圍觀。
時下未必人人都能細賞吟詠,但也不妨看個熱鬧。

  所以,當這抄寫着賦文的幡布在樓外挂起的時候,圍繞沈園這一片區域幾乎都被驚動。
從樓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無論是街巷中,還是秦淮河水道上都有許多人向此處移動過來,紛紛昂首往摘星樓望過來。

  此時已經将近黃昏,因為賓客仍是絡繹不絕的湧來,所以負責維持左近秩序的紀慎也是忙得焦頭爛額,滿身大汗,乃至于對強令他來此值守的父親紀況都頗有薄怨。

  當樓上那寫滿文賦的幡布挂起來的時候,左近吸引過來漫行流連的人更多。
剛剛松了口氣準備也學謝奕一樣上樓去讨杯酒喝的紀慎不免又忙碌了起來,安排宿衛們繞園遊弋,自己也站在園門前不敢松懈。

  這時候,謝奕搖搖擺擺、神态微醺酣然的自園中走出來,紀慎不免抱怨道:“樓上到底在搞些什麼?
這般不懼奪人眼球,讓人不得安閑!

  謝奕聞言後便呵呵一笑,口中長籲短歎吟詠起來:“江表王氣,善養于士。
衆才一旅,可望舊基。
傳檄北向,草割夷狄。
驸馬在樓上作賦,你難道看不見?

  “我當然看得見,可問題是驸馬為何要作賦?
為何又要把這賦文懸于樓外,引人觀望?

  紀慎勞苦良久,沒好氣說道。

  謝奕慵懶望他一眼,繼而便歪倒在門廊前,接過屬下遞來的兜鍪枕在腦後,細口噴着酒氣遙遙一指樓外那賦文說道:“樓上有些,你不會自己看?

  “我當然會看,可……”

  紀慎雖然也是旺宗子弟,但于文法一道不過粗通,并沒有太高的鑒賞能力,眼望着賦文觀摩半晌,倒是能揣摩出一些直白的訊息,吟詠起來琅琅上口,但卻不知好在哪裡。
他踢了踢半躺着醒酒的謝奕,有些尴尬的問道:“你去了樓上這麼久,難道就不聞更多事?
驸馬這一篇文作到底好不好?

  謝奕聽到這個問題,精神不免一振,于文采鑒賞一項,他也是很少遇到能夠讓他來賣弄的人,當即便坐起來,略作回憶在樓上聽到的說辭:“好或不好,難道還用再問?
驸馬這一篇新賦,開篇以精警之句,發人深省。
離别之傷,雖是萬族同情于此,但生死之大,才是别中至極……”

  紀慎在一邊瞪大眼聽着,他倒不是對文賦有什麼奇趣愛好,隻是已經看出來這一件事在來日都中肯定要引起廣泛的議論。
他眼下先從旁人那裡讨教一點心得,來日與人論起時,才好滔滔不絕的說出來,不至于無話可說。

  可是謝奕這裡剛起了一個開頭,然後便戛然而止。
紀慎等了好一會兒,便看這家夥兩眼渙散的左右張望,不免有些失望:“你就看出來這些?

  “急什麼,我不是還在想嗎!

  謝奕的文學鑒賞能力,與紀慎也就是并駕齊驅的水平,也在回憶在樓上聽到的評語,可是他已經喝的兩眼迷離,意思雖然還能明白,但是言語已經組織不起來

  再聽到紀慎的催促,他便有些煩躁,瞪着眼說道:“生死是大事,也是最悲的事。
但是人悲傷的原因不同,像你紀七這種老卒之才死了,那也就是親舊卒哭,難有共鳴。
而像我這種國士之才,如果死了,那就是時人的損失,天地的損失……”

  紀慎聽到這裡,已經明白謝奕是在瞎說了,也就不再指望能從這家夥口中聽到什麼靠譜的點評,隻是望着那幡布仔細咂摸:“伯仁慷慨,深銜報國之志。
安期北面,不作窮途之哭……”

  不獨樓外,就連樓上衆人對沈哲子這一篇新賦也在品評有加,以悲情生死為引,以死之輕重為續,以天下大勢與個人命運為轉,以慷慨激昂收尾。
他不是不想寫蘭亭集序,事實上這是他為數不多尚能通篇背誦的古文,但是其本身與王羲之那曠達意趣終究不能相合,最終還是轉作他篇。

  所謂修短随化,終期于盡,但隻要從邁于賢,還是此生不虛。
人生來隻是一張白紙,受到怎樣的教育,會養成怎樣的性情。
器具的高低,才是超然于品類之上的憑仗。
或許快樂隻是短暫,各自都有長久困擾,但隻要深切當下,發奮勇當,未必不能再有作為。

  通篇賦文,雖然以黯然銷魂為起點,但卻以無愧天地、不慚蒼生為收尾。
中興舊人,雖然屈志于江東,但總算也是保全了一份養息之地。
立足于此,銜恨而行,未必不能奮起餘勇,草割胡虜。

  不過,針對于賦文本身的文采和思想的議論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被沈哲子另一樁安排給勾起了興緻。

  待吩咐人将賦文轉抄在幡布上懸挂于摘星樓外之後,沈哲子便笑語道:“如此布置,非我強逐人望。
而是要抛磚引玉,與諸位再立一約。
日後撰文每成一篇,便展于樓外,合城共賞,若得廣譽,才可收錄于集内。
諸位認為此法是否可行?

  衆人聽到沈哲子這一樁安排,不免瞪大了眼,或是垂首沉吟,或是啧啧稱歎。
大多數人還是忍不住笑逐顔開,早先已經有定調,這文集隻錄風流,不涉善惡臧否,所以倒也不必擔心自家先人的惡行會被公之于衆。

  而且,由這件事衆人也感受到沈哲子對于沽名養望之事的擅長,如此高妙的手段實在異于他們舊日習慣,往常的手段是即便書成一文,也隻是親友傳播,頂多向台輔名流遞上一份,恭求臧否。
一旦自家祖輩事迹錄成,如此公布于外,即便沒有被收錄其中,也能廣為流傳,不再局限于門戶自美。

  而且這樣廣采衆議編錄成的《世說》,待到書成之後,便是當之無愧的權威,可想而知會造成怎樣的轟動效果和宣傳效益。

  而且大多數人心内還存私念,擔心執筆者不能将自家先輩的篇章描寫的生動有趣,有了這一項布置,對這些執筆者也形成了一層約束和警告,讓他們不敢馬虎敷衍。

  所以當沈哲子詢問衆人此法是否可采時,很快便獲得了一緻的贊同。
誠然那些執筆者會因此而有壓力,但如果所書寫的篇章能夠獲得一緻的贊許,對他們而言也是極好的褒揚,沒有理由會反對。

  待到衆人通過此論,沈哲子才總算輕松笑了起來。
在印刷術還未普及的時下,這是他能想到和做到的最好宣傳手段,将這一次編書的影響力放到最大。
而在這個編書的過程中,沈園摘星樓也會因此而被賦予展示和臧否的職能,如果挖掘和利用得好,那麼所獲得的效益要遠遠高于單純編著一本《世說新語》。

  如果在未來,能夠塑造一個不登摘星樓,難以稱佳篇的時論風潮,那麼沈哲子所獲得的收獲,簡直說是“一代文宗”都不為過!

  屆時會有大量有志于此的人主動登門來請求一個機會,那麼沈家便獲得了頻頻與時下最頂尖的學術交流的機會。
到了那時候,誰還能說他家沒有家學?

  而一旦這種形象豎立起來,一方面可以試着以摘星樓為基礎收錄書籍,刊行一些能夠廣泛傳播的書籍。
而另一方面,沈哲子也可以借助選擇力推哪一類思想著作,而發起一場不露痕迹的意識形态鬥争。

  雖然這件事推行起來會有波折,畢竟這不啻于去瓜分把持在文化高門手中的話語權,但沈哲子覺得憑着這件事可預期的回報,完全值得争上一争。
隻要他掌握了這個陣地,那麼時下那些文化高門在面對他的時候将不再有優勢可言!

  當然他也不會從一開始就直奔重點,先用《世說新語》這樣無涉是非、隻談風雅的文章試試水,借以觀察一下各方的反應。
收到足夠多的反饋之後,才可以決定下一步的步調該如何安排。

  不獨沈哲子諸多設想,樓内這些年輕人們也不乏心思缜密深遠者,略加思忖,便能想明白這件事可操作的價值所在。
譬如後漢許氏兄弟所主持的月旦評,雖然無論在當時還是後世都不乏非議,認為私法悖禮,緻使謗讪滋生,但其影響之大,也是毋庸置疑。

  而摘星樓懸文的巧妙之處在于,對文而不對人,而且隻是一個場所,自己本身并不參與唇舌鼓動的品鑒臧否。

  一時間席中不乏人心生感慨,這位驸馬可是真會玩。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