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前一天,沈哲子在都外迎接到了歸都赴任的賀隰。
賀隰今次歸都擔任侍中,侍中作為絕對的近侍之官,在不同時代意義也都不盡相同。
如果是皇權大張的年代,侍中作為其親信,能夠直接參與政事,擔當一部分台輔宰執之任。
比如先帝時期的溫峤,便是以侍中而直接參政,與庾亮等人配合架空王導。
不過在這東晉初年,由于局勢變動劇烈,加上沖齡幼主當國,官員變動也是極為頻繁。
所以眼下而言,侍中更近似一種榮銜,一個門檻,跨過了便意味着邁入重臣之列,入則台輔,出則方伯。
賀隰之父賀循,同樣是名列元帝百六掾,既擔任過中書令掌诏之任,也曾出任過太常司禮九卿,死後追為司空。
而賀隰本人,雖然沒有長期供職于台城,但在州郡也是履曆顯要。
但如果說直接出任侍中,其實還是略有勉強。
這也得益于王彬不合時宜的争取會稽内史,為了對會稽人有個交代,台中于情于理都要對會稽人有所表示,所以好處自然就落在了賀隰頭上。
畢竟會稽虞家和賀家本有宿怨,而虞潭如今又是台輔高任,這麼安排也算是兩碗水端平。
沈牧跟着沈哲子一起出城迎接,看得出今天也是認真打扮過,儀表光鮮,儀容整潔,就連颌下短須都理的筆挺。
畢竟賀隰是他丈人之家,況且今次他家娘子并孩兒也都同行入都。
“青雀,稍後見到你家阿嫂,可要記得替我圓說幾句……”
一路上,沈牧都在念叨這些話,他在都中擺出的風流陣不小,自然也難免傳到鄉中。
他家娘子雖然也是世家溫婉,但沈牧也實在鬧得有些過分,若是沒有怨氣,在家裡連大婦地位都不會穩當。
沈哲子隻是随口應付着,本身卻懶得搭理沈牧,至今那幾百個妾侍還在他莊園裡養着,也算已經仁至義盡,自己才不會傻到湊到沈牧娘子面前受數落。
都外龍都碼頭,沈哲子他們到達未久,賀隰一行舟船便也到達。
沈哲子與沈牧、沈雲等幾兄弟登船先去拜見賀隰,賀隰疾行兩步上前扶起了沈哲子,滿臉笑容,對于沈牧卻隻是冷視一眼,一指背後船艙道:“你家丈人并娘子俱在艙内,自去問候。
”
沈牧讪笑一聲,倒也明白不會受人青眼,因沈哲子被賀隰拉住,轉頭攥住沈雲的手腕便往船艙行去,一副慷慨赴義姿态。
雖然一路舟船勞頓,但賀隰精神卻是飽滿,立在船首環顧周遭景色,忍不住感慨道:“本以為都中新廢之地,應是不乏蕭條破敗,今日所見,欣欣向榮,井然有序。
維周你廣引鄉人為國效力,使我江東頹敗盡散,于國于鄉都是大善啊!
”
龍都這一處碼頭,是都外重要的南貨集散地,除了往來穿行的舟船以外,水道兩側尚有鱗次栉比的貨棧邸舍,原本的灘塗都被修整成開闊平地,山嶺之間坐落着大量的磚瓦木石之類的工坊,雖然屬于都外近郊,但是繁榮之處已經不遜于都内長幹裡等地。
這裡也算是吳人在建康左近一個聚集點,所聞多鄉音,所見也多是吳人産業,甚至被稱作小餘杭。
中興以來,甚至于吳亡一統以來,吳人尚是第一次如此踴躍且大規模的加入到時局主流中來。
沈哲子可以說是一力促成眼前局面,聽到賀隰的感慨也是不乏自豪,誠然吳人不乏狹隘閉塞之處,内鬥不已,但那是長久以來的一個積習,并不意味着生來就如此,或是天性遜于旁人。
隻要能夠善加引導,同樣能夠将吳人性格中開放的一面和主動性給激發出來。
南北對峙,或者說未來的北伐,必定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舉國之戰,團結再多的人都不為過。
如果因為某一部分人眼下表現出許多劣性,那就要置之不理,或者予以消滅,那是在鬥氣,根本不是做事該有的态度。
“南北共鑄,鼎業方成。
若是有偏,則月缺不美。
我鄉人雖然不履顯位,但卻深據濟用之根本,僑門為表,吳人充實,江東自固,進望可期!
”
沈哲子行到賀隰身邊,并肩而立,同樣笑着說道。
賀隰聽到這話後便大笑道:“難怪你父居鄉都要深念麟兒虎行江表,講到銳意而進,我們這些虛長者真是都要遜于你這個少年郎啊!
”
沈哲子以往并不會把北望之志挂在嘴上,那是因為就算說了也沒什麼用,别人根本不會理解。
長久以來北人對于南人的蔑視,并不僅僅隻是地域歧視那麼簡單,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政治打壓和迫害。
所謂三人成虎、曾參殺人,當所有人都說吳人不行,乃至于成為一種常态,長久以漸,會讓吳人自己都生出自卑感,沒有了進取心。
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哪怕桀骜不馴,一叛再叛,但最大追求就是割據一方,從未想過竊大統而自居。
這個過程,就像是熬鷹,再桀骜的民風,也被馴化成為隻能鄉中逞威。
說到北伐,便直接言死吳人不可用,從道義上加以蔑視,這是不可取,根本就不考慮吳人這種心理的成因。
而這種心理也不是不能破除,當吳人門戶成長到沈家這種程度,想要再進一步,擺在面前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北伐建功!
所以沈哲子如今再言道北伐,最起碼在圍繞他家門戶的這個政治圈子裡,已經成了一個日趨明朗的選擇。
賀隰感慨過之後,便又對沈哲子說道:“今次北來,臨行前你父便有叮囑,維周你大志遠途,不可陋規相束。
無論你再望何方,吳中父老、物用都是你最強後盾,且疾行,毋作顧盼遲疑!
”
聽到賀隰轉述老爹的話,沈哲子心内也是思緒萬千,轉身面向吳中方向深揖而拜。
老爹這個人,說實話道德素養并不高,乃是這個年代典型的吳人寒門心理,放在任何一個年代,都是典型的亂臣賊子。
但唯獨對于沈哲子的信任和支持,那種毫無保留的給與和包容,是沈哲子能夠在這個世道裡縱橫的最大依仗!
沈充對兒子的支持不是空話,錢糧的注輸一直在持續不曾間斷,而賀隰今次北上,也帶來了大量這幾年沈充在東南之地所發掘出的許多可用之才。
比如會稽魏氏他的表兄魏顗,還有許多東揚軍當中湧現出來的年輕将領,可謂文武兼備。
賀隰将這些随行的吳中年輕俊彥們一一引見給沈哲子,對于這些人的到來,沈哲子也是極為高興。
他如今在台**職,除了增加自己這一方的政治凝聚力之外,也是在着手構架一個由自己掌握,獨立于台城體系之外的軍事動員系統。
這些年輕人能夠得到老爹的認可,那麼就意味着最起碼是值得信任的。
而沈哲子要做的,便是依照他們各自的能力,逐步将人安插在各宮寺官署之内。
分開來看,他們可能隻是一個卑職濁流,可一旦串成一條線,便可以成為一個高效率的動員組織。
一行人在江邊逗留些時間,将一部分随員安排在了左近沈家閑置的莊園内,沈哲子則陪着賀隰入都。
沈牧那小子也不知與他丈人和娘子談了什麼,下船後便是傻樂,親自駕車載着家眷跟在沈哲子他們後面。
倒是沈雲那小子一臉神秘的來向沈哲子彙報:“賀家丈人隻是埋怨二兄職卑性躁,才有太多浪行……”
沈哲子聽到這彙報便是一笑,埋怨歸埋怨,果然還是一家人,沈牧這丈人是在給女婿要官呢。
對于這一點,倒也沒有多少可說的。
家裡之所以這大半年将沈牧按在都内工地上,就是為了打磨其性子,同時也為日後顯用做鋪墊,欲揚先抑。
其實對于沈牧下一步的任用,沈哲子也早已經考慮好了,暫時先守備石頭城将品階提起來,下一步便是去庾怿的豫州,為沈哲子打一個前站,與杜赫在江北一起給沈哲子占下一個位置。
接下來的幾天,沈哲子便是陪着賀隰在都内逐家拜訪。
賀家早年雖然也顯于都内,但十多年過去了賀隰未履京畿,許多關系也都變淺擱置起來了,需要重新拾起來。
重陽過後不久,賀隰便正式入職。
正好苑内皇太後有召,沈哲子索性陪着賀隰一同前去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