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内的兵禍雖然持續時間不長,因此造成的殺傷也不多,但給整個城池所帶來的震撼卻是非常的大。
因為這是近年來首例發生在都城之内的兵變,這讓習慣了雖然上層暗潮湧動、但底層一直安定祥和的建康城民衆們大有無所适從之感。
尤其發生兵變的區域沈公坊一帶本就是建康城内人口頗為密集的所在,不乏人親眼見證這一場兵災的發生,以至于生出幻想破滅的幻滅感。
他們曾經幻想過且到此前一刻還認為,兵禍已經遠離江東,盛世将要來臨,他們的生活已經歸于安定,并且将一直維持安定下去。
然而現實狠狠給了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認識到目下這種安定與繁榮是如此的脆弱,仿佛陽光下的七彩泡沫,難禁細風吹拂!
所以兵變發生之後,整個建康城上上下下都陷入了極大的惶恐,出逃民衆陡增,甚至有的整個坊區民衆都奔逃于外,而有的坊區坊牆則被木石等所有能夠堆砌起來的物品堆高加固,徹底斷絕了内外的聯系,以期能夠得以保全。
都内那些在位執權者反應較之小民好不了多少,随着王允之突然發難、揮兵于内進攻沈公坊,早前那種相忍為國、大體平穩的假象一去不再。
雖然王允之所率兵衆不多,不過區區數百人,而且在造成混亂之後不久,随着宿衛們緊急調防入都,其人見勢不妙便退走覆舟山,但這一行為,算是徹底打破了此前所達成的共識與默契。
大量時流已經意識到,像是此前那種妄想集結江東各方力量以抗衡梁公沈維周南來的願望算是徹底落空。
因此許多此前尚活躍在時局内的台臣們或是尋個借口慌忙出都,或是深匿庭内閉門不出。
與此同時,另一種更加暴躁的聲音開始喧嚣塵上,許多人開始叫嚣着一定要嚴懲始作俑者的王允之,甚至褚翜、諸葛恢等人身居台輔之位卻令得局面敗壞至斯,同樣難辭其咎!
其背後深意已經呼之欲出,目下朝内在位者俱都昏聩無能之輩,想要讓時局再次歸于安穩,唯有梁公沈維周才能做到!
如果這還不是最亂的,那麼建平園裡皇太後的折騰才簡直令台輔們叫苦不疊。
雖然此前被軟禁,但皇太後大多時間隻是自怨自艾,雖然令人情難面對,但也不至于因此頭疼不已。
可是發生了王允之進攻沈公坊那一件事後,皇太後便徹底爆發出來,無論何人入見,俱都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不獨庾冰這個兄弟難免,何充這個妹婿,包括褚翜這個資曆最高的司徒也難幸免。
而且建平園中幾乎每日都有苑诏流傳,像召梁公沈維周入拱還算是比較靠譜的,另有比較過分的還有請老病不堪的溫峤複出取代褚翜執政,樁樁種種,更有荒唐的則是傳诏天師道師君們開壇做法,要請天降神雷誅殺滿朝奸佞。
這些充滿戾氣、扭曲的苑诏,無論哪一條流傳出去都足以引起軒然大波,以至于台輔們每天都繃緊精神,密令嚴查建平園出入人等,絕不容許這種诏書流出一條。
如果說這些通過加強控制還能暫時應付,那麼皇太後下一條要求便十足的為難死人,那就是頑固要求移駕石頭城,絕不再留在建平園。
其實都中局勢已經如此危急,将皇帝和皇太後轉移到精兵駐守的石頭城,在安全方面肯定更加靠譜得多。
可問題是,庾家兄弟不答應,或者說,在這種關鍵時刻,褚翜絕不可能将石頭城這一重要據點拱手讓給庾家兄弟。
要知道軟禁皇帝并皇太後的,可一直都是庾家兄弟在負責。
他們的生死榮辱已經與這兩人的歸屬捆綁在了一起,假使皇帝和皇太後落在旁人之手,他們此前這種行為,足以令庾家坐實亂臣賊子的罪名。
所以,庾家兄弟不肯放棄皇帝和皇太後,而褚翜又不肯讓出石頭城,雙方關系急劇惡化。
至于皇太後那裡,則又是不肯讓步,卻不讓皇帝再置于随時都有可能爆發兵禍的建康城内,已經開始了絕食抗議。
覆舟山上同樣不得安穩,因為諸葛恢被鄉情拖在了琅琊郡境之外,所以負責主持局面的主要是他的三個兒子。
長子諸葛甝基本上已經被閑置不用,三子諸葛衡則負責在通苑保護淮南王,須臾不離,所以覆舟山的防務主要依靠次子諸葛虪。
諸葛虪這個人說實話也沒有什麼顯才,但勝在一點那就是較之大兄諸葛甝要安分一些,對于父命嚴守不悖。
但在如此紛亂的局勢中,單隻如此顯然是不夠的。
此前王允之雖然被監禁,但部曲卻還未被解散,趁着諸葛甝入營探望之際劫持其人,然後便率領僅存的數百部曲直接向外沖殺。
諸葛虪雖然受命監押,但卻不敢強殺其人,竟被王允之直接率衆沖出覆舟山軍營,繼而便發生了後續之事。
後來王允之落敗而歸,諸葛虪也不敢再有懈怠,直接将王允之單獨收監起來,而後又忙不疊向金城傳遞消息,詢問父親該要怎麼做。
要知道如今甚至不乏都内時流沖到覆舟山下,晝夜喝罵讓諸葛家交出王允之這個逆賊兇徒。
王允之一人生死簡單,可是琅琊鄉土剛剛遭遇皿洗大禍,尤其琅琊王氏更是死傷慘重,直系族人幾乎盡數死在了民亂中。
若在這時候再将王允之拱手交出由人宰殺,可以想見鄉情對于諸葛家将會非議到何種地步。
面對這種局面,諸葛虪已經完全不知該要如何應付,隻能每日派遣急信央求父親速速返回覆舟山主持局面。
王允之一人之暴動,令得局面焦灼至斯,諸葛虪雖然怯于鄉情不敢擅殺其人,但自然也不會給予什麼好的待遇。
所以囚禁王允之的地方,雖然在外表看來仍是一個頗為寬敞的營房,但其實内裡卻另豎一個狹不盈丈的鐵栅牢籠,其中空間僅容坐卧而已,就連飲食便溺都大受限制,由此也可看出諸葛虪對于王允之的深恨與忌憚。
目下的王允之,形象較之早前已經大有不同,往年的他,雖然望去不乏陰冷狠戾,但總體上還是保持着世家公子的從容儀态。
可是現在的他,披頭散發,麻袍裹身,臉色慘淡,兩眼裡更是布滿了皿絲,整個人狀若無骨的依靠在鐵栅上,尤其那散亂的頭發早已經在極短的時間内便摻雜灰白。
營房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諸葛甝疾步行入進來,眼下父親不在覆舟山,諸葛虪也不好過多苛責兄長,因此他的行動尚算自由。
然而王允之隻是呆坐在那裡,對于諸葛甝的到來懵然無覺。
諸葛甝繞着鐵栅行走一圈,兩眼中恨意流轉,直到站在正對王允之的位置,才冷笑說道:“深猷兄,栅下豚犬滋味可稱美妙?
”
王允之仍是那木然姿态,對于諸葛甝的譏笑完全的視而不見。
“王深猷,你真是……哈,怪我自己使人不明,我父早有厲訓言是王深猷詭詐薄情,我深愧不聽父訓,竟然将你這兇厲奸徒視作良友!
你家門橫禍,怪你自己陰謀弄險,怪你所用豚犬皿親,與我何幹?
你要報仇,自去逐死,為何要将我置于那等兇險之境?
我以赤誠待你,你可有半分真心回饋!
”
諸葛甝講到這裡,臉色已是極為的激動,站在鐵栅外戟指王允之:“禍親負友,你王深猷簡直枉生為人?
”
“禍親負友?
”
王允之聽到這裡,眼眸中終于泛起一絲漣漪,擡頭望向盛怒的諸葛甝,而後低聲冷笑起來:“我知伯言向來乏于自知,難道今日還不自悟?
我誠是犯險自傷,但卻是時勢棄我,但是憑你諸葛伯言,你自問有什麼禀賦配與我稱友?
”
諸葛甝本就負氣而來尋釁,聽到這話後,一時間更加的怒不可遏,直接抽出腰際佩劍:“配或不配,如今你在栅中為豚犬,我在栅外為良人。
你道我不敢殺你?
”
“即定之事,何必再問,你若真敢殺我,我倒要高看你一眼。
可是,你敢嗎?
至于栅内栅外,又有什麼區别?
古來上下,少以才器論定。
你諸葛伯言不過冠帶詐行,難掩淺薄禽畜姿态罷了,你其實該要慶幸能夠高攀于外。
今次弄險成或不成,此世皆知王深猷有禍世之能,而你諸葛伯言若非與我共事,世人知你是人物還是豚犬?
”
面對諸葛恢刺至眼前的佩劍,王允之恍若未覺,繼而便背過身去,長歎說道:“既敢為此謀略,今日之困,早有預知,唯一可恨,我不能死于此世真正高才之手,伯言你卻能有此榮幸,不得不說造物弄人!
”
“你這兇賊,莫非親衆遭受屠戮已經心疾至瘋?
我不是不敢殺你,隻是不似你如此斷絕性情!
我确是才不及你,但如今高才者待死,庸才者尚有良辰可待,論及謀身,你王深猷也不過爾爾!
”
諸葛甝臉色變幻片刻,緩緩收起了佩劍,繼而便又轉到了王允之對面,滿是譏诮說道。
“良辰可待?
伯言你有此昏聩自昧,倒也算是一樁禀賦,起碼身臨絕境尚能怡然自得,死于安樂之内。
”
王允之聽到這話,仿佛聽到了多好笑的事情,低頭笑個不停,就在諸葛甝再有惱羞成怒之際,他才又擡頭說道:“庸者長以成敗論高低,伯言你正是如此。
勢敗至斯,我說什麼你都不會再信,所以才要讓你親眼見一見目下境況已經危急到哪一步,盼你能有自悟自救之謀,不負論交一場。
”
“若僅僅隻為殺敵報仇,我挾你入都又有何用?
就連你父都知你才不堪用,難道我會誤以為你能有殺敵之能?
可惜、可惜,我終究高估了你,你至今無有明見自悟,唯因傷情來問罪與我。
我雖然不過隻是一悖逆孽種,但也恥于跟你這樣的人并論為友!
”
聽到王允之這一番話,諸葛甝臉上羞惱更深,手掌攥住劍柄又松開,隻是過了好一會兒才蓦地冷笑起來:“王深猷你此态,倒讓我憶起往年你詐我入局舊事。
我久受你詭智玩弄,難道你真就以為我無有所感?
我就站在此處,聽你繼續說,你如今已是世道共唾厭類,除我之外,又有幾人肯予你稍作傾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