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一天,乃是沈哲子離鎮歸都的日子。
而這一天從清晨開始,壽春城外便聚集了大量人等,俱是前來送行。
等到上午時分,整整兩千名淮南軍騎兵從城外軍營中調出在羅城外集結完畢時,整個城外已是人山人海,俱都翹首等待恭送驸馬。
這些人衆中,真正屬于淮南當地鄉人的反而隻占了少部分,時下春耕正忙,籍民們俱都被組織投入屯耕生産,是沒有時間來參與這種無甚意義的送别的。
上午,當沈哲子一行車駕自金城行出抵達城外的時候,郊野已經聚集數千人之多。
絕大多數人被淮南軍騎兵隔絕在外,這倒不是在擺譜,實在到了沈哲子今時權位,安危與否牽涉太多,兼之近來流動入鎮者太多,無謂在這種小事上冒什麼風險。
人群中一些各地鄉宗首領被引出來行至沈哲子車駕前,沈哲子還沒來得及下車,其中幾名淮南鄉宗首領已經撲至車前,語調帶着些許哽咽:“此方百戰廢土,幸得使君駕臨,深治威戎,予我鄉民活路,予我桑梓生機!
使君将要離鎮,鄉民不敢固阻,唯吞淚以送。
惶恐陳言,江東風物雖好,此鄉仍有山水生民祈盼使君速歸。
”
沈哲子本來已經起身準備下車,聽到這幾個顫抖哀傷語調,動作都忍不住頓了一頓。
再見那幾人都是如喪考妣神情,眼眶都微微泛紅,也不知真是情達于此還是背地裡衣袖揉搓出來,戲實在太足。
讓沈哲子感覺他這一次歸都如果不待個十年八年,都對不起鄉民悲送這一份深情。
另一邊幾名豫南鄉宗首領也都不甘示弱,紛紛行上前來深拜道:“梁公少年豪邁,王命之下賢臣翹楚。
大譽歸國,必有登顯之用!
我等淮上民戶,俱如久渴枯禾,亟望梁公銜命歸鎮,王師雷霆殺滅窮兇惡賊,王道甘霖澤沐劫餘生民!
”
聽到這話,沈哲子面色才好看一點,這才是合格的送别壯聲文案,不像淮南鄉人搞得跟上墳一樣,實在讓人不能愉悅起來。
也由此不免感慨,豫南之地不愧這個年代中原精華所在,雖然久經戰亂摧殘,但鄉民素質保持還是不低的。
“諸賢盛贊,我是忍羞愧領,舊事或有不及,深記以此自勉。
今次歸朝,陳事君王并台賢座前,王師壯功,若非鄉人廣助,也難幸得,必請王诏嘉命德聲,待到歸鎮,再集鄉老時賢共賀!
”
沈哲子下車之後,又與這些鄉宗人家略作幾句寒暄,待到隊伍集結完畢,然後才登上了車駕,與在場送行之人擺手作别。
于是可稱龐大的隊伍便在兩千名淮南軍騎士的護送下,在這草長莺飛時節向南而去。
淮南今次歸都隊伍,聲勢可謂浩大。
像是此前淮上幾場大戰,繳獲奴國旗鼓儀仗以及一些陣斬奴将的首級,還有就是足足上百名俘虜中挑選出來頗具身份的羯胡兵長将領,俱要攜帶歸都獻捷。
除此之外,還有精心挑選出來十多家淮南、豫南鄉宗代表。
再加上淮南一部分文武僚屬并此前興男公主入鎮時的護衛人員,整支隊伍五千餘衆,在原野中綿延數裡。
隊伍雖然正式開拔,但是城外聚集的送行之衆卻遲遲未散,不乏人自備車駕,跟随向南。
忍冬之後,淮南這一方天地也漸漸恢複生機。
曠野之中,河谷近畔,不乏屯所圈地建設。
如今的淮南,可以說是無論南北州郡,鄉民入籍比例最高的地方。
而掌握的人口多了,便意味着動員力和動員效率的大增。
官給民食,民為官用。
除了屯墾民衆之外,郊野還可見的身影便是分布在諸多河道沿線勞作的役夫。
如今雖然已經越冬,但還未到春汛通航時節,正是修葺規整航道的最好時節。
此前一年淮南雖然取得大捷,但新的一年諸多發展經營計劃也都任務繁重,不容懈怠。
尤其随着南北形勢的逆轉,接下來這一年淮南的物運壓力将會比去年還要重得多。
無論在什麼時候,疏浚修葺河道都是最耗時費力的苦役之一。
如今負擔這些苦役勞作的,主要是此前連場大戰中所收繳的羯國俘虜,尤其在最後的渦口大戰,直接戰場俘獲便達近萬之衆,後續又在戰場周邊清掃出萬餘衆。
如今在淮南監下單單奴國俘虜便有兩萬多人。
這兩萬多俘虜,其中從軍日短尤其是去年羯國在河洛之間搜刮的晉民丁壯,舊劣不多,俱都被篩選出來編為吏戶暫充屯田。
至于其他的雜胡們尤其是羯胡并屠各雜胡,沈哲子便無憐惜,鎮中苦役勞作俱都付之。
單單從去年到新年年初,這些苦役俘虜便在繁重的勞作和惡劣的生活中勞損數千人。
不過沈哲子也知,人若全無希望便是禍亂之源,所以在窮使消耗這些雜胡人命的同時,也注意拔舉一部分雜胡充入吏戶,改善待遇。
這名額少之又少,不過區區百多人,但卻足夠給這些雜胡絕望之衆以表率,是吊着他們畢生希望的唯一稻草。
為了保障航道工程順利進行,沈哲子今次歸都都沒有選擇水路。
龐大隊伍在郊野迤逦而行,南行七八日才抵達梁郡。
如果說淮南壽春的送别僅僅隻是頗具規模的話,那麼梁郡這裡的歡迎簡直就是失控之态。
甚至沈哲子離開壽春未久,梁郡的歡迎之衆便已經抵達了淮南,一路跟随而來。
當真正抵達梁郡時,隊伍規模已經達到近萬之衆。
“恭迎梁公歸封!
”
“驸馬威武!
”
“王師雄壯!
”
梁郡城外,塗水沿岸,早已人山人海,一俟淮南軍騎兵隊伍出現在視野中,郊野中便爆發出一連串、久久不絕的歡呼喝彩聲,那聲浪凝成實質,甚至就連塗水水流都被震撼,水波起伏。
如今的梁郡早已不複沈哲子早前初到此境的荒涼,已經是江東物用向淮南運輸最大中轉地,除了原本的郡城之外,沿于塗水早已出現了大量村邑衛城,俨然已有新興繁榮姿态。
此地生民,有的是早前陸續遷移定居于此的淮南軍甲士家眷,也有淮南分流而來的鄉民,還有此前沈哲子挖徐州牆角招攬來的一些徐州軍頭并其部從,當然也少不了江東鄉宗遷居至此興建家業的民戶。
随着淮上大勝,梁郡局面自然更加安穩,因而湧入定居的民戶也越來越多,已經将近兩萬餘戶,而且還在繼續穩步增長。
此境可以說是沈哲子一手締造而成,此鄉民衆居此天然便與驸馬有種親近感,尤其如今的梁郡更是沈哲子封邑所在。
所以當淮南傳來驸馬将要經此歸都的時候,無論士庶,生民俱都掰着手指頭數算沈哲子何日才能抵境。
當沈哲子終于行達的時候,城池、村邑俱都一空,生民群聚道途,翹首以望,希望驸馬能夠感受到這一份熱忱。
洶湧劇烈的喝彩聲,令車駕中沈哲子也覺心旌搖曳,激動不已。
他下令車駕稍作停頓,自車廂中披挂戎裝甲胄,而後昂首行出,翻身騎上親兵牽來的戰馬。
騎兵千人結陣,恭候主将入陣。
當沈哲子策馬緩行至隊伍最前方,本就激動不已的人群頓時再次爆發出山呼海嘯的喝彩聲!
“舉手投足,萬衆呼應!
世道之内,舍于維周,實在再無餘子。
”
庾條等一衆梁郡官員們在人群之外眼見這一幕,俱都忍不住歎息一聲。
雖然在他們心目中,小民的擁戴或是無關緊要,但隻有身臨此境、目睹此景,才能感受到這是怎樣一幅無比壯闊、令人皿脈贲張的畫面。
沈哲子策馬于前,身上戎裝自頭頂兜鍪至足底戰靴,俱都被和煦灑下的陽光鍍上一層醒目光輝。
其後方則是千人結陣的淮南軍騎士,隊列嚴明,陣勢井然,仿佛一道銅牆鐵壁平移于途。
圍觀歡迎之衆自發退避,讓出一條寬闊的道路,瞪大眼望着淮南軍陣伍徐徐行過,眸中更洋溢着許多狂熱,頻擊喝彩的手掌都變得發紅發燙。
嘈雜熱烈的氣氛中,沈哲子手指扣住腰際佩劍劍柄,利刃蓦地被抽出指向于前,一泓刺眼光芒陡然躍入在場人衆視野中,一時間俱都下意識斂息凝神。
幾個呼吸之内,周遭氣氛便由嘈雜熱鬧轉為針落可聞。
“歲季之前,于此誓師殺奴。
今日凱旋以歸,不負前言。
犯我王境賊衆,以死報之!
甲馬刀槍,絕不虛陳。
永嘉之頹,一戰洗刷!
吾國吾民,再不受辱!
刀鋒指向故國,甲戈之後,再無兵災!
”
“驸馬威武!
”
“王師萬勝!
”
沈哲子話音剛落,安靜的人群中頓時爆發出更加猛烈的叫嚷喝彩之聲。
聲浪之大,甚至穿透戰馬掩耳的皮塞,變得騷動不已。
“歸城!
”
随着沈哲子一聲令下,千騎策馬,自人群分開的道路沖過,卷過平崗,直往城門洞開的梁郡城而去。
一直沖行至正在城下等待迎接的庾條等人身前數丈之外,隊伍才蓦地頓住沖勢。
如此精湛騎術,又讓圍觀之衆贊歎不已,喝彩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