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散會之後,南頓王臉色鐵青行出大殿,宮門外徘徊片刻卻并不急着離開。
等待了好一會兒,視野中才出現步履平穩,神态悠然的西陽王,南頓王眸中閃過一絲厲色,繼而疾行上前,也不顧周遭人來人往,指着西陽王便大聲道:“三兄你真是悠閑十足,我親自過府請求之事你諸多推诿,反倒為一個寒伧老卒請封之事諸多奔走。
這般輕重不分,親疏易位,你讓我以後以何目示你!
”
西陽王心情正是開朗,那日他在公主府上沈哲子口中得知李矩之事,過去幾日一直在權衡思量,順便了解更多内情。
今日他在朝議中突然抛出此議,旋即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但卻沒有受到太多指摘,雖然不是衆口一詞的贊同,但在略作争執之後,也就沒有太多阻礙的通過此議,轉為交付太常拿出一個具體的奉贈方案來。
這種一言既出,多人擁戴的感覺,西陽王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雖然他在朝議大殿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座榻,出殿入殿皇帝都要持禮送迎,位比臨朝聽政的皇太後陛下,就連中書都還要在他腳下。
地位雖然尊崇,但西陽王卻并不快樂,因為他在殿中大多數時候都隻是一個擺設,即便有所發言,也是應者寥寥。
今天這樣的經曆,簡直足堪回味良久,尤其在散朝之後,不乏僑門台臣望向他的眼神都溫情脈脈,再非以往的敬而遠之。
如此一種際遇的變化,更讓西陽王大感振奮,打定主意稍後要去拜會太常華恒,仔細聊一聊李矩的奉贈規格,這件事由他倡議,若是規格太小,那他的面子也不會太好看。
然而這一份好心情,卻在聽到南頓王呵斥之聲後戛然而止,西陽王臉上笑容斂去,眉頭微鎖沉聲道:“道途喧嘩,悖于長幼,今日朝議之事,難道還不能讓你有所警醒?
”
南頓王聞言後,臉色更加陰郁難看。
今天的朝議上,西陽王頗得贊譽,然而他卻飽受非難。
侍中鐘雅參奏他府前儀門虛高半尺,僭越禮制。
此等小事,他不過随口反駁一句,而後便遭到台臣們衆口一詞的圍攻,窮于應對,隻能低頭認錯,許諾歸家便改。
這些台臣眼量高低,不過是因中書惡于他,便紛紛對他橫加指摘,簡直不可理喻!
若說僭越禮制,都中還有别家能比沈家摘星樓更加僭越?
挂上幾個師君名号,人人都作視而不見!
遭受如此刁難,南頓王心中已是怒極,打算歸家後便将儀門擴高兩丈,滿天神佛統統挂上,他倒要看看還有何人因此而指摘與他!
而三兄西陽王所受完全不同的待遇,則更加重了他心中不滿,因而已是滿腔邪火無處發洩。
雖然心中忿怨難平,但感受到周遭投射過來的目光後,南頓王還是将牙一咬,沉聲道:“前日所言之事,三兄你究竟去了沈家沒有?
”
“你放心,那彭會首級就在我家存放,稍後着人送去你府上。
”
西陽王聞言後淡淡道,益發有感于這個兄弟做事的不成熟和欠考慮。
“首級?
我要此獠首級何用!
那貉子有沒有跟三兄你言到,彭會可有什麼妄言交待?
”
南頓王頓足低吼,這才是他要急着讨回彭會的主要原因,卻沒想到已經被人殺掉。
言及此節,西陽王神色便是一凜,怒視南頓王厲斥道:“你是瘋了不成?
此事怎可道途談論!
”
南頓王聞言後也是悚然一驚,旋即視線飄向宮門方向,旋即便看到中書庾亮在一衆屬官簇擁下行出來,神态更是緊張:“三兄所訓正是,我是一時情急。
請三兄來我署中,我們兄弟仔細詳談。
”
西陽王微微颔首,隻是在考慮片刻後,還是覺得不應該将那彭會所供罪狀告訴南頓王,否則這兄弟情急之下還不知要做出什麼過激舉動。
行到宮門前,庾亮腳步一頓,視線望向并肩行遠的西陽王兄弟兩,眸子漸漸變得幽深起來。
過往數年,随着他執權日久,整個人氣質也發生了極大變化。
以往隻是讓人感覺他過于嚴謹方正而怯于接近,那麼如今顧盼之間都有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儀,大多數人在其面前都是小心禮答,不敢怠慢。
南頓王所為之事,或許自以為乃是秘辛,但庾亮卻是清楚的如觀掌紋。
此王近來所為,越來越觸碰到庾亮的底線,諸多不法、收容流人俠任尚且不提,他居然與曆陽越行越密,這已經超出了庾亮能夠忍受的極限。
所以今天在朝議上,庾亮授意侍中鐘雅參奏南頓王,略作試水。
本來形勢一片大好,幾乎已經達到庾亮所預期的那種氛圍,然而西陽王突發議論,卻讓這氣氛增加了一絲不确定。
雖然現下隻是着眼于江東一隅,但庾亮心内卻始終沒有放松對北地形勢的關注。
他家外戚得幸,無顯功而居執政,本就頗惹物議。
所以庾亮所思所慮,所有的布置規劃,都是為了獲取一個穩固的朝局形勢,以北伐作為最終目标!
幾年執政曆練,庾亮已經頗有明悟,許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而要緩緩圖之。
李矩奉贈之事,早在北地匈奴僞趙覆亡之後,庾亮就已經将之放在心裡。
之所以并不急着去推動,是因為他眼下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将此事留到時局平穩以後再放在朝堂讨論,以期能營造出一個北伐氛圍。
然而他卻沒想到,被自己擱置之事,竟被西陽王給利用起來。
時下都中彌漫着一股對北地形勢的恐慌,西陽王發議善待北地宿将,某種程度上等于篡奪了一部分對于時局的話語權,這讓庾亮心裡陡升一股危機感。
“不能再拖下去了。
”
心裡存着這個想法,回到台城官署後,庾亮便開始草拟诏書,準備召江州刺史溫峤歸都述職。
西陽王與南頓王雖然未必能夠合流,但終究是嫡親兄弟,庾亮并不希望此事再添變數,因而打算快刀斬亂麻。
诏書拟定之後,庾亮着人呈送苑中由皇太後用印下發。
接着,他又喚來一名随員略作吩咐,遣其前往拜見侍中鐘雅,準備鼓氣而行。
做完這些之後,庾亮才有心情考慮西陽王為何會有此妙棋,能夠切準風潮搶先發議為李矩請封。
時下都中對于北地形勢的恐慌,早先雖然也有迹可循,但真正甚嚣塵上,許多人在公開場合大肆談論,還是在那京兆杜氏子弟顯名之後。
而杜家子能夠揚名都中,背後又是沈家發力。
西陽王有此議,究其根本,便與沈哲子所為便是一脈相承。
一俟想到這一節,庾亮眉頭便忍不住微微蹙起。
他對沈哲子的不滿,由來已久。
這少年總慣于借勢而為其家張目,所為之事每每遊離于禮法之外,卻又在律法之中。
讓人心煩意亂,卻又抓不住什麼明确把柄。
若說早先此子留在都中,是為肅祖服喪加之穩定局勢所需。
那麼現在,庾亮是真的厭見了這少年,倒希望其能返回吳中去,不要再留在都中攪風攪雨。
略作沉吟之後,庾亮着人将同在台中的兒子庾彬喚來,直接說道:“稍後你出台城,去丹陽府上一趟。
告訴海鹽男,若是還想再留都中,遊樂宴客都由他,若再盡為不可為,即刻滾回吳興鄉中去!
”
庾彬見父親發怒,不知沈哲子又有何事招惹到了自家老爹,連忙恭然應聲。
對于沈哲子,他心内真要寫一個大大的“服”字。
若是自己将父親觸怒至斯,鞭笞家法一早就招呼上來了,然而落在沈哲子身上,卻隻是不痛不癢的幾句呵斥,縱然收斂少許,過不幾日又是故态複萌,依然故我。
等到兒子離開之後,庾亮便鋪開紙張,臨案疾書。
至于所書寫的内容,則是傳信給晉陵的庾怿并京口的庾條。
沈家借他家之勢在京口有所布置,此前庾亮由之任之,但從今往後則不可以!
解決宗王之患後,下一步便是要解決曆陽。
若能取得曆陽西藩之地,便可與江州溫峤連成一片,對荊州形成強有力的震懾鉗制。
等到這一切完成,庾亮心中所存已久的夙願便要提上日程,那就是集結力量,準備北伐!
沈家借他家之勢,他又何嘗不是在借沈家之資?
事情一樁樁解決之後,打開的方便之門必然要逐步合攏,一點一點将沈家由京口排擠出去。
對此庾亮充滿信心,且不說沈家原本就是南人門戶,單單等他逐步解除各方隐患、權歸中樞之後,便已經不是沈家能夠抗衡!
解決西藩之後,将沈家在京口的勢力排擠出去,而後下一步,庾亮便打算将沈充移鎮,安置在他最初便有所設想的曆陽西藩。
看似曆陽蘇峻剛去,沈充又來,對京畿形勢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改善。
但沈充在西藩的威脅,較之蘇峻不可同日而語,而且西藩也絕非庾亮給沈充準備的最終歸處,不過隻是一個過渡。
其實眼見沈充在會稽紮根越深,庾亮心中已是充滿警惕。
早先是沒有抽出手來,一旦有了從容布置的餘地,哪怕用強,他也一定要将沈充搬離會稽!
當然,這一個想法仍是隻存在庾亮心内,在曆陽蘇峻沒有解決之前,絕對不會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