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今次提前回京口,隻是通知了沈克等家人,并沒有大肆宣揚。
越靠近京口,便越感覺氛圍較之以往有了變化。
以前的京口雖然繁榮,但更多的是顯露在市場交易方面。
可是沈哲子如今在牛車上望去,便看到圍繞京口周邊許多地方已經被圈占起來,原本的倉房貨棧大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則是大量的園墅正在被興建,有的已經建起來初具規模。
沈克眼望着那一幕又是扼腕長歎:“京口、硯山、乃至于丹徒,何處沒有居所?
可恨這些食祿之人貪鄙不堪,在這豐饒之地妄興無謂土木,強求什麼山水之美!
”
京口南郊這一片地域,水網還算密集,不乏溝嶺,并不适宜于大面積開墾種植。
但是随着大量的山林被砍伐,地域變得開闊起來,也有極大的開發潛力。
不過早先沈哲子在興辦産業的時候,并沒有涉入到這一片地方,是準備留為日後京口再作擴展之用。
原本的京口名氣不小,但其實隻是一座沿江的小城,因地利的緣故聚集了大量流人。
随着隐爵商盟的次第興起,圍繞城池的建築才多了起來,原本許多分散在鄉野之間的人家也都漸漸彙聚到京口來。
但是很顯然京口的潛力還沒有被完全挖掘出來,還在極速擴充,因而也就不急于進行一個統一的規劃。
以往的京口風氣還是以務實為主,加上與江北廣陵的郗鑒關系不睦,這一片土地的所有權還是在徐州州府手中,當地人家租賃來興建貨棧,并未挪作他用。
可是現在看這裡一副大興土木的架勢,那些人家是打算賴在這裡不走了。
大概在他們看來,南郊這一片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背靠京口繁華大市場,南面又有水道直通吳中,簡直就是一個興建園墅的不二之選。
以往那些當地人家居然隻在這裡建築一些毫無美感的倉房貨棧,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沒有絲毫風雅姿态!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心情也不算好。
他本身就不是什麼風雅之人,更不覺得一個狎妓遊樂的場所會比完整的物流配套更重要。
他願意接納更多人來京口,但并不意味着就會毫無底線的縱容。
行到這裡的時候,沈哲子并沒有急着離開,讓車夫駕着牛車在這一片區域繞行一圈,于車上觀望一番這熱火朝天的興建情況。
單單他眼望所見,沿着運河兩側便有數個建築工地,占地在幾十畝乃至十數頃不等,有的剛剛搭起框架,有的則已經建造大半,内中亭台樓閣分布錯落有緻,哪怕還沒有完工,亦足窺見這些園墅來日是怎樣美輪美奂、妙得雅趣的所在。
哪怕心情很不爽,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認,時人在家居規劃上的審美意趣确實有獨到之處,許多美學上的觀點甚至流傳後世,經久不息。
因為士族在方方面面所擁有的特權,他們的家居便代表了當時社會最頂尖的标準。
像是中朝石崇的金谷園,後來謝家經營數代人之久的始甯莊,包括時下沈家的沈園和南苑,無論是建築規模、居住環境還是在審美上的探索,都可以稱得上是古代園墅發展的一個高峰!
車行到一個規模極大的工地,為了平整土地,大量的泥土被挖掘出來堆成數丈高的土堆留作他用,河道碼頭上也堆放着衆多竹木,幾乎将河道都給擁堵起來。
工地上單單沈哲子看到正在做工的工匠便有數百人,更遠處則堆砌着大量就近開采出來的山石。
從沈哲子這個角度,哪怕踮起腳來都望不到工地的邊緣在哪裡。
“這一處便是王光祿家園地,雖然還未起建,其家人已經放言要建京口第一私園。
”
沈克望着那園區,嘴角噙着冷笑道:“這一片園地原本還牽涉一些紛争,哲子你看碼頭左邊那一處倉房舊址,舊主刁氏還是你家家令族親,本來不願售賣。
我本來還念着,他若求到我家來,我正有借口阻止王家強占,隻是不知事情如何被解決了。
那苦主都不來求我,我自然也不好為之出頭。
”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便微微一冷,單單從這備料規模加上圈占土地的籬栅範圍來看,這一片園區最少有十數頃規模!
這麼一大片土地,不可能隻用來居住。
在這範圍之内還有幾座不高的丘陵,很顯然這規劃也是兼顧了園林苗圃之類的生産,看來王彬是打算在這裡長期經營,再作一窟。
魏晉園墅雖然秀美,但在秀美之外卻不僅僅隻是恬淡祥和的田園生活,草廬閑卧。
因為園墅規模極大,大多都具有生産職能。
而這生産也不是僅止于自給自足,具有極大的擴張性和侵略性,會給周圍的生态環境造成極大破壞!
中朝立都洛陽,大量士族勳貴在京郊修築園墅,攔河設埭修碓,屢次釀生大水災乃至于水淹洛陽。
著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掘湖造田,造成澇災侵害小民,幾乎連命都丢掉。
這些園墅對士族們而言,就是一個個的據點,未來會不斷利用他們的特權,往四方去擴張侵占。
假使由之任之,過不了多少年,京口南郊這一片範圍将會逐漸被蠶食吞并,再也沒有閑土!
這一點,是沈哲子不願意看到的!
離開這裡之前,沈哲子對沈克說道:“請叔父稍後着人收集此處過往買賣所涉人家,編錄成冊。
”
“哲子你放心,這些買賣都有易資存錄,很快就能梳理出來。
”
對于聽命于一個晚輩,沈克倒沒有什麼抵觸心理。
一方面是沈哲子早已經證明了他的能力,家中的資源交到他手中總能産生驚人的效果。
另一方面沈克雖然打理商盟,但大半精力牽絆在此,缺少一個完整的大局觀,許多事情做起來難免就束手束腳。
就像今次圈地造園,他就沒有太好的解決方法,畢竟隐爵人家私下的産業買賣或是用作何途,他也沒有什麼理由去幹涉。
但沈哲子既然這麼說了,應該是有了一個解決方案。
一行人再次上路,很快便到了硯山莊園的行台。
因為有太多事情要溝通,沈哲子也來不及回家去看一眼興男公主,便與沈克直接去見庾怿。
仆下進入彙報不久,庾怿便大步流星行出,身後跟着褚季野等幾名書院,指着沈哲子遠遠便大笑道:“我還以為維周尚要過幾日才能返回,方才還在與季野談起該要如何迎接,沒想到維周你已經先一步回來,真是讓我措手不及。
”
沈哲子也微笑着上前施禮道:“少無靜氣,歸心如箭啊。
”
“哈哈,若是旁人這麼說,我還會信。
但這話出自維周之口,那就是過謙了。
”
庾怿神色之間不乏疲憊,可是看到沈哲子後,早已經是笑逐顔開,上前一步拉着沈哲子的手腕,視線卻忍不住上下打量,又過片刻才感歎道:“明明素來知曉維周之能,但維周總能予人更多驚喜。
于此等璧人共戴一天,時人之幸,時人之哀啊!
”
哪怕戰事已經完結良久,但一想到沈哲子所創建的驚人功勳,庾怿仍是興奮的不能自已。
相對于彼此在政治上的聯合,在庾怿心中更隐隐将自己視作沈哲子的第一任伯樂。
當年讓他倍感驚異的少年郎,一步步成長過來,屢有驚人之舉,到現在已經讓人生出難以目量的感慨。
褚季野等人也都上前與沈哲子見禮,早先為其送行的畫面似乎猶在眼前,那時候在他們看來年輕人雖然不乏應變急智,但更多還是外戚得幸、非常攫用,可是如今再見面,對方卻已有江表幼虎之稱,戰績之輝煌不隻遠超同侪,甚至傲視當時!
相對于其他人的驚歎嘉許,落在最後方的庾翼則滿臉惋惜,輪到他上前時,指着沈哲子不乏惋惜道:“一時裹足未進,已讓維周遠超于我。
二兄所言時人之哀,說的就是我啊!
驚聞維周建功西面,近來我是懊悔的寝食不安,深恨當時不能同行。
”
庾翼的語氣雖然是在開玩笑,但眼神中的遺憾又不是作僞。
他本身便不乏武勇,向來也以得用建功而自勉。
早先因為大兄的壓制,長到二十多都未得用。
眼下這個非常之時可謂難得機會,但是為了幫助二兄維持局面,隻能困留行台不能親上戰陣建功。
如今沈哲子大名得享,就連他的侄子庾曼之都鵲起當時。
反觀自己仍是寂寂無聞,庾翼怎麼可能不倍感遺憾。
一衆人寒暄着往暫時充作官署的跨院行去,庾怿笑問道:“維周要不要先入拜皇太後陛下?
你今次戰功赫赫,皇太後真是倍感欣慰啊,近來時時與我談起,都言肅祖澤厚,幸選佳婿匡扶社稷!
”
沈哲子笑着擺擺手:“迎駕大軍不日即至,屆時才好入拜還節,眼下風塵仆仆,實在不敢唐突入見。
”
聽到迎駕大軍就要到來,庾怿臉上忍不住再露喜色。
時下京口暗潮湧動,加上諸多不利于他的傳聞,他維持下來也是艱難,所謂物議殺人,近來他是深有感觸,真的想盡快抽身離開這個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