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武軍選擇在邺地北側暫駐待援,之後斥候搜索郊野,便發現了一處已經半是廢棄的戍堡。
這戍堡傍丘而建,也有水渠繞行而過,倒省卻了郊野露宿的危險和再築營舍的辛苦。
往年邺地也是羯國當之無愧的核心之際,其地與襄國之間并不乏此類舊年建築的遺迹,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并沒有太嚴重的破壞,隻是羯主石虎近年來更重冀北并邊塞事務,才多數棄之不用,往往被一些流人或者是盜匪所占據。
奮武軍所探知到的這座戍堡正屬此列,當斥候發現此地的時候,内中居民自然也被驚擾,乃是一個規模在四五百人之間的群體。
一俟察覺奮武斥候靠近,當即便有百餘壯力越牆而出,各持器杖,神色警惕的打量過來。
奮武軍斥候們也并沒有刻意隐瞞身份,直接道明要征用此處。
對方經過一小段時間的混亂後,居然有兩名中年人行出,遠遠抱拳表示希望能夠見一見這一路王師将主。
當然就算他們沒有這請求,沈雲也很快至此,這兩個中年人應該是此處流人首領,待到沈雲到來後,各陳身世,并表示願意為王師提供幫助。
邺地周邊的流人們對王師其實并不怎麼排斥,這自然得益于枋頭的謝艾數年以來的經營,雖然并沒有完全占據住邺地,但在此境經營滲透也都極深。
這兩個流人頭目态度如此,沈雲倒也不感到意外,派遣兵衆入内查探一番,戍堡規模不算太大,堪堪容納兩千餘衆,除了外面這百數流民壯力之外,裡面還居住着數量差不多的老幼之衆。
河北地境多流人,而想要甄别流人究竟是盜匪還是尋常難民也很簡單,隻需要看人員構成,隻要多是壯力聚集,那多半是匪寇無疑了。
當然這也不怎麼準确,許多的難民其實往往也兼職盜匪,颠沛流離、民不聊生,為了活下去而已,又能有多高的道德水準?
等待大部向此轉移之際,沈雲便與那兩個流民頭目聊了一番,詢問一下邺地當下狀況如何。
那兩個流人頭目也相當配合,知無不言,但他們也很難接觸到什麼機密,隻是知道邺南地區又起波瀾,枋頭王師重兵集陳。
他們所以了解這些,還是因為旬日之前,駐守邺地的羯将麻秋再次派兵掃蕩境域,征募流人壯力以襄軍用,他們好險才躲過去。
不過最近一段時間裡,邺北倒沒有太多羯騎出沒。
對于這一點,沈雲倒也并不意外。
今次這場戰事,開始本就在羯國一方,先是冀南大軍集結,之後石宣偷襲碻磝。
麻秋作為邺地的鎮守大将,雖然沒有直往冀南待戰,但也必須要做好側翼的防守工作,預防枋頭發難。
而且早在沈牧回攻枋頭之前,便與謝艾傳信約是會師邺地,算算時間也已經過去了将近一個月的時間,沈雲都在羯國腹心的襄國繞了一圈返回來,枋頭的謝艾不可能沒有舉動。
所以眼下的邺地有對峙局勢,并不出奇。
說話間,後路那龐大隊伍也向此緩緩而來。
在看到如此龐大陣勢後,那兩個流人頭目一時間也頗有瞠目結舌,繼而不乏警惕的望向沈雲等人,仔細凝望着他們身上的武裝器杖,戰戰兢兢道:“你、你們究竟是南面王師,還、還是國中增援?
”
聽到對方将自己等人誤會為羯國增援邺地的人馬,沈雲也是不禁莞爾,笑語道:“我等自是南面王師确鑿無疑,隻是剛剛攻掠羯都襄國經此歸師。
”
那兩人雖然也明白他們還不配被對方虛言欺詐,但臉上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
沈雲不再理會他們,先命人将那些财貨并重要的俘虜送入戍堡中,單單這些,便幾乎将不大的戍堡完全塞滿。
之後還有一部分牛馬畜力,則交由劉度等一路追随的襄國鄉戶們統率部曲、依傍塢壁進行看管,更外圍才是幾千追随而來的民衆。
将近兩萬人馬之衆,直接将戍堡所在這一處谷口塞得滿滿當當,顯得十分局促。
但這麼多人衆集合在一起,多多少少能夠略給人以彼此慰藉。
奮武将士并沒有入駐此中,他們還要随時待戰,因此便在人群最外圍露天而居,隻有兵尉徐無病被沈雲安排率領百數兵卒,于戍堡内部看守那些重要的羯國俘虜并财貨。
他們在此入駐未久,很快便有敵蹤出現,其實早在此前的行進過程中,奮武軍便逐殺數量不少的羯國斥候。
邺地與襄國之間,雖然地勢開闊廣袤,但如此大規模的部伍行動,速度又絕對談不上快,自然也難瞞得住邺地的麻秋。
更何況,隻怕此際襄國的那些追兵們早已經與邺地的麻秋取得了聯系,詳情以告,以期将他們剿殺于途。
這一次的敵人不再是零零散散的幾百人衆,而是足足上千騎兵卒衆。
他們也根本無需再作探查,一俟出現于郊野中,便直接循着軌迹向此撲殺而來。
“殺敵罷。
”
沈雲也不多說,提刀上馬,之後便有五百奮武卒衆跟随而出,直向對陣沖殺而去,令左右兩翼也分出三百餘奮武軍衆,三路并馳,要将敵軍局限于正當中一路。
騎兵對陣沖殺中,這樣的配合其實談不上好,騎兵本身便是離合之衆,最重要的便是依仗機動力纏鬥遊殺,這種擺明陣仗正面沖殺太笨了。
但戰術是一方面,實際又是另一方面,奮武軍一路南撤的過程中,可以說每天都在與追兵糾纏對戰,多的時候每天甚至要有十餘起戰鬥。
雖然敵衆規模都不算多,但如此頻密的戰鬥,對人力、馬力的消耗實在太驚人!
最開始沈雲也是采取遊騎常規戰法,但漸漸就發現如此一來,即便人還能維持,馬力損耗實在太大。
雖然此前攻下襄國一處馬營,得有充足的馬力替換,但一路行來,馬匹沒有足料飼食,再加上還要殺馬充饑,損耗也十分的嚴重。
所以在經過兩日後,沈雲便不再與敵人糾纏遊鬥,直來直去的沖殺,直接殺到敵人膽寒!
如此一來,奮武将士們的傷亡也是陡增,過去這幾天時間裡,便有五百多名将士性命永久的留在了河北的土地上。
五百多人的傷亡,這對奮武軍而言絕對是傷筋動骨的損失了,甚至完全不遜于一場旗鼓相當、激烈大戰的消耗。
此前于河南迎戰羯國同樣精銳的龍骧軍,奮武軍都沒有這麼大的損失,由此也可見一路行來的辛苦,蟻多咬死象,這規程一路,才是奮武将士在襄國斬功而歸後真正需要付出代價的地方。
敵方兵衆眼見奮武軍擺出如此沖勢,也是不免愣了一愣,那敵将自然不願意與奮武軍正面對沖,于是便喝令兵衆稍作斜行,直沖對方起跑稍晚的左翼,仍是打算側面遊擊。
但奮武将士并不給他們這樣一個機會,同樣迅速調整,不過兩矢之隙,便直接撞在了一起!
而最初進行交戰的奮武戰卒,甚至都談不上與敵人有什麼械鬥角力,投矛甩手射空之後,直接揮刀人馬合一撞入了敵軍軍陣中。
如此巨大沖勢下,完全無需别的搏殺技藝,馬匹直接就是頸斷骨折。
而在如此猛烈的沖擊中,馬上騎士自然也難幸免,沖在最前方幾十人,能夠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
如此悍不畏死的以命沖殺,能夠給敵軍造成多少傷亡還在其次,最重要的還是給人心帶來的那種震撼!
這一路出現敵軍,自然就是邺地的守軍,他們常年與枋頭晉軍對峙,自然也是羯國主力精銳,兼有以逸待勞的便利,所以在開戰伊始,對奮武軍這一路跋涉遠行的疲憊之軍也是不乏小觑。
但如此遊騎對沖,仿佛一柄重錘直接當頭砸上,很快羯軍軍陣便因此而崩散開來,他們隻是作為前鋒試探,又是主場作戰,實在犯不上如此直接的以命相搏,自然遵循本能的暫作退讓、稍避鋒芒。
兩軍交戰,論及兵力反是奮武軍還要落在下風。
可是當下的戰場上,奮武軍三路兵衆卻如三柄标槍直接紮入敵軍軀幹中,頓時皿花四濺!
遊騎自有離合之利,即便軍陣一時間崩潰,對于經驗純熟的騎兵隊伍而言,也能在高速的運動當中再次完成聚集。
可是此刻,奮武将士卻完全不給他們再作集結的機會,直沖正面,銜尾于後,不求活命,惟求殺敵!
這一場戰鬥,持續時間并不長,甚至不足一刻鐘的時間,原本氣勢洶洶而來的邺地敵軍已經消失不見。
而就在這麼短的戰鬥時間内,最起碼有五六百人馬抛屍在此,至于奮武将士們雖然傷亡算輕,但也有将近兩百人傷亡不定。
甚至就連将主沈雲都在之後的追擊中因馬力衰竭直接被甩飛出去,半卧土丘之内,胫骨傷損,一直等到将士打掃戰場時,才被人攙扶上馬返回。
“收好那些袍澤遺骸,他們遠襲敵國、直搗賊巢,如今以命搏生,是大壯烈。
日後歸葬诰園,該享盛大哀榮!
”
饒是以将生死目作尋常,但沈雲仍是不乏哀傷。
但眼下的他,真的不敢拍着兇口保證将所有将士俱都完好無損帶回枋頭,途窮之際,唯以窮厲孤膽、壯烈舍生,才有可能活得下去。
遊弋求存,隻會死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