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甯二年七月的時局,變幻莫測,令所有身在局中者都頗有亂花迷人眼的感覺。
權重一時的鎮東大将軍王敦敗亡,破棺戮屍,屍首與一幹從逆僚屬懸挂于朱雀桁上。
正當人們以為琅琊王氏行将衰落,王導卻得進位太保,司徒如故,錄尚書事,封始興郡公。
其餘王氏為官者,各有加官,煊赫一如往昔。
剛松一口氣,以為風波就此過去,衆人又被朝廷另一份诏令吓得措手不及。
皇帝大赦天下,唯獨不赦王敦餘黨,分遣諸将圍剿平滅,同時禁锢曾為王敦掾屬幕僚者,不得任事為官。
這份诏令一頒布,頓時人心惶惶,王敦權傾朝野時,南北高門名士俱有屈事王敦者,若皆遭禁锢,牽涉面實在太大。
台省諸公多有據理力争,卻無法改變皇帝心意,旋即以曆陽内史蘇峻進冠軍将軍,督豫州江北諸郡軍事,可謂殺氣騰騰。
七月中旬,局勢又有變化,兖州刺史劉遐所部因糧盡屯于合肥,兵士離散多有擄掠惡迹。
這變故讓朝野上下震驚,人皆知流民帥桀骜難馴,紛紛猜測莫非為曆陽、兖州兩部行将火并。
骠騎将軍紀瞻上書三吳糧豐可飨賜軍士,同時吳會士人亦上書自請,朝廷诏許,并命前宗正卿虞潭為鷹揚将軍,督護義師運吳會之錢糧北上。
安東将軍沈充以籌糧之功,封武源亭侯,固辭不受。
時會稽有亂民聚嘯鄉野,擾亂數縣,以沈充任會稽内史,督會稽、臨海、東陽軍事,騷亂悉平,加封武康縣侯,轉撫軍将軍,其餘如故。
時入八月,秋色漸濃。
這段時間來,沈哲子一直住在紀府中,一方面是便于葛洪幫忙調理身體,另一方面也是想陪伴于他家有大恩的紀瞻最後這一段人生時光。
時局漸甯,盡管朝野之間仍有暗湧,但已經跟沈哲子沒有多大關系。
譬如流民帥的安撫遣回問題,譬如皇帝咬緊牙關不松口的禁锢之令,譬如對王氏所掌方鎮力量逐漸削權的問題。
這些問題,錯綜複雜,每一項都足以影響朝局的變化。
但都與如今的沈哲子沒有多大關系,況且他就算想幹涉,也沒有那麼大的能量,索性安坐看戲。
對于老爹能夠說動流民帥劉遐打上一場配合,沈哲子雖然略感意外,倒也沒有太過詫異。
能達成時下的局面,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
原本他還以為就算老爹能夠出任會稽内史,應該也不會獲得督諸軍事的權力,做一個不掌軍事的“單車郡守”。
經過一段時間的靜養,他的身體好轉許多。
葛洪不愧是這個年代首屈一指的養生專家,并不會像那些欺世盜名的假道士一樣狠灌符水,而是通過餐飲作息來逐漸提升體質。
現在,沈哲子每天要吃五頓飯,少食多餐,食材的搭配也多種多樣。
此前心裡壓力很大,食不甘味,如今放松下來,他也有了閑情逸緻觀察時下人的飲食習慣。
身為一個穿越者,哪怕身家豪富,也要時刻瞪大眼睛尋覓商機,找開金手指的機會。
不過比較讓沈哲子失望的是,他一時間還真找不到在飲食上大顯身手的地方。
時下的食材已經很豐富,單單蔬菜方面,韭菜、白菜、蘿蔔、藕、油菜之類都有,調料蔥、姜、蒜、香菜俱全,或許名稱有所不同,但在時下并不是什麼奢侈品。
即便有些後世常見而現在沒有的,沈哲子也沒法子弄到種子。
至于烹調的手法,沈哲子記得有些穿越小說要把炒菜大書特書,但在時下也不是什麼技驚四座的本領,最起碼他并不覺得自己能把菜做的比時下的廚子還要好吃。
至于為後世诟病的飲茶習慣,或許是沈哲子口味刁鑽,他甚至還覺得時下的這種茶湯味道不錯。
沒能在飲食上找到大展身手的機會,沈哲子倒也并不怎麼氣餒,一方面确實志不在此,另一方面則是本身就沒點亮這個技能,穿越前又不是什麼米其林大廚。
放棄了在飲食方面孜孜不倦的探索,沈哲子轉而關心起自己的身體。
葛**授了他一個吐納的機巧,倒不是什麼高深的内功之類,隻不過是控制呼吸節奏,夾雜以深吸呼盡,自然不可能練出内力,但倒是很提神。
比較讓沈哲子無法接受的是,葛洪似乎對菊花比較鐘愛,以之泡酒煨羹,榨汁塗抹。
沈哲子倒不知道這有什麼具體的藥用效果,但見葛洪如此,自己也跟着學,最開始還有點反胃,接受了之後倒也别有風味,打個嗝都帶着一股菊花味。
總之說來,雖然自己的身體調養後漸漸好轉,但總覺得這位小仙翁沒拿出什麼讓他眼前一亮的技能。
他倒是想看葛洪煉丹,隻是葛洪懶得滿足他。
從葛洪這裡沒能大漲見識,沈哲子自己卻有本領讓這位小仙翁刮目相看。
有天早上起床後,他回憶着做了一遍第八套廣播體操,完畢後發現葛洪站在旁邊一臉審視表情,甚至還要求沈哲子再做一遍。
看着大袖飄飄的葛洪神情專注跟在自己後面學做廣播體操,沈哲子心裡雖然頗感怪異,但也不乏成就感。
“倒是能夠舒筋活皿,隻是姿态略顯粗鄙。
”
學完後,葛洪甩着袖子離開了。
這态度讓沈哲子有些不爽,甚至有種沖動想祭出廣場舞這種大殺器。
一直住在紀家,沈哲子倒是沒有什麼不好意思。
在他拜師消息傳回吳興後,沒多久老爹便又派人送來一份豐厚禮品,除了财貨器具之外,尚有幾十戶部曲仆役。
這些仆役雖然拖家帶口,但卻不是給紀家增加生活壓力,而是各有技藝傍身。
有的擅長農事耕作,有的擅長植桑織錦,冶鑄雕刻,園藝嫁接,飼養捕獵,各種技藝的熟練工應有盡有。
這在盛行大莊園經營的時下,這麼一批人已經可以維持兩三個莊園别業的生産,絕對是一筆厚禮。
這種各有技藝的部曲蔭戶,乃是構成士族經濟特權的基礎,重要程度甚至還要高于土地。
沈充揮揮手送出這麼多人才,哪怕以紀瞻之淡定,也在沈哲子面前表示欣喜。
盡管他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外求,但孫子紀友還要經營家業,有了這些人力,紀家才可以越發的興旺。
對于老爹那人當禮品的行為,沈哲子雖然還是有些抵觸,但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些蔭戶雖然沒有獨立的人權,但依附大戶确實要比自立門戶安穩一些。
朝廷屢興土斷,觸犯了世家大族利益的同時,對這些依附人口而言也并非好事。
對于小民而言,能夠掌握的生産資源實在太少,而承擔的賦稅徭役又太過沉重。
這是一個社會問題,不是朝夕之間能夠解決的。
不過,沈哲子倒是萌生出一個提高生産力的想法,那就是曲轅犁。
這種工具構造簡單,對于人力的節省倒是很顯著,尤其适用于江南小戶地塊狹小的耕作,對于世家那種圈地的大片莊園雖然也有好處,但顯然不及對小民的意義重大。
終于找到一個來自後世的技術優勢,沈哲子很是興奮,當即便着手畫草圖,同時找工匠來打造。
關于工具的具體尺寸,他記得不是很清楚,隻能一次次改進,同時征求熟練耕農的意見,畢竟自己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在改造農具的同時,沈哲子也注意保密工作,雖然這項技術沒有什麼壟斷的價值和意義,隻有推及四方才能顯現出效果。
但他心裡不乏美夢幻想,這可是農耕史上一次意義重大的技術進步,如果能在自己手上完成,那也是蠻有成就感的。
他心裡已經給這個農具起了一個名字,就叫做沈郎犁。
雖然感覺有些怪怪的,不符合時下主流的價值觀,但沈哲子樂在其中。
當然還有一點不足為人道的小心思,他打算把完成的農具進獻給朝廷,一方面由朝廷推廣見效更快,另一方面不乏穿越前輩用這個東西換取封官封爵,沈哲子也有點眼饞。
盡管東晉的爵位也就那麼一回事,但蚊子腿上也是肉啊。
想法剛在腦海裡生成,沈哲子卻沒想到他馬上就有面聖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