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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7持刀以迫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691 2024-01-31 01:10

  第二天一早,淮南與徐州便開始了正式的交涉。
雖然沈哲子限制了參與人員的數量,但淮南仍有八人列席,要超過了郗鑒所帶來的三五心腹。

  會議由杜赫主持,沈哲子和郗鑒雖然都有列席,但隻有出現原則性的沖突矛盾,他們才會發聲表态。

  沈哲子首先拿起一份會議提綱,略作翻覽。
這提綱上便标注着兩鎮近來需要交涉的大大小小問題,從軍事、财政、民政,俱都囊括其中。
可以說任何一條洩露出去,都是方鎮勾結、圖謀不軌的鐵證。

  所以從這方面而言,台中對淮南尤其是對沈哲子有所防範,那也是有着充足理由的。
換了任何一個大一統的朝代,他這種行為不要說已經付諸實現,哪怕僅僅隻是動念,都可以加以“亂臣賊子”的罪名。

  其實沈哲子本也不必這麼急于接手徐州各項事務,因為郗鑒也已經答應他的請求,願意繼續在徐州留任一段時間,給沈哲子争取一個緩沖、喘息的時間。

  但徐州的管理模式跟淮南有着極大的不同,彼此想要融合成一體,互相有所碰撞和遷就在所難免。
誠然眼下淮南自身還處于極大的困境中,也正因如此,沈哲子希望兩鎮能夠和衷共濟,共渡難關,進行更深層次的融合,給未來正式接手徐州掃平障礙。

  “紙上所列諸多事項,請郗公看一看是否還有遺漏?

  沈哲子轉頭,将手中這一份提綱遞給了郗鑒,笑語問道。

  郗鑒也不推辭,接過之後便翻開細覽起來。
淮南這種條目清晰的會議提綱,此前他也有見聞,對此倒也不覺驚異,而且不乏欣賞。

  類似的形式,他倒也曾經有所借鑒,隻是效果卻談不上好。
将諸多事務目标劃分條目,清晰列出,看來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前提是需要府下本身職事範圍便清晰明确,沒有太大的模糊地帶,而且還需要官員們有無事不可共論的那種開明豁達态度。

  徐州的軍政事務,雖然不能說是一團亂麻,但是中間交叉覆蓋影響的範圍也極多,諸多事務之間彼此牽扯分外的嚴重,往往一個小問題列舉出來稍加讨論,由之牽扯出來的問題便十足的龐大。

  比如僅僅隻是“儲麻”這一項事務,首先便需要确定總量幾何,軍用、民備比例多少。
麻這種作物用途極廣,一旦供大于求,便會有傷本就珍貴的民力。

  清點儲量的話,是僅僅隻清點刺史府直屬的倉儲,還是各方統一清點?
若是需要各方俱都開放倉儲,那麼清點的範圍,又怎麼保證隻局限于麻?

  而想要準确得出軍用、民需的比例,又關系到各地多少軍隊,多少生民。
此一類數據,各地雖然不能說是一片混沌,但是界限也是極為模糊,哪怕各地官長都沒有一個準确概念。

  說到底,還是由于徐州刺史府本身行政方面的執行力太弱,而各地則各自為政,刺史府很多時候隻是扮演一個仲裁者而非決策者。

  哪怕郗鑒早有感受,但此刻手捧這一份提綱,仍然忍不住暗作感慨,未知方伯竟有如此尊崇。
徐州當下的局面,并非一朝形成,也不是郗鑒一人無能之弊。

  如果繼續向上追溯,可以說是從中朝八王作亂,宗王肆意幹涉破壞地方行政體系便開始積弊。
南渡之後,徐州也始終沒有建立起一個有效的行政系統,到如今已是積重難返。

  老實說,郗鑒也好奇若完全将淮南這種做事風格代入徐州,究竟能給徐州帶來怎樣的改變。

  這種提綱在每一個與會者面前案上都擺了一份,幾名郗鑒的親信翻起來一看,其中許多條目不要說是進行讨論,單單看到就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比如在民政方面繞不過去的一個坎,那就是丈量耕地和清點籍民。
類似土斷政令,早年在徐州不是沒有進行過讨論,但每每無疾而終。

  如今再次被淮南都督府提出來,而沈維周其人又是公認的強勢,尤其在大勝而歸、盛譽滿身的情況下,相信更加不可能做出妥協,很有可能會激化徐州的人地矛盾,令人憂心忡忡。

  在場幾人都是郗鑒心腹,立場上自然偏近于郗鑒,在察覺到當中隐患後,便難免從各方面做出暗示,唯恐郗鑒遭受連累而晚節不保。

  但郗鑒對這些暗示俱都充耳不聞,隻是示意會議繼續進行。
他覺得沈哲子不應該這麼簡單,若一味隻知用強而不遷就人情的話,那就實在太魯莽了,不要說繼續向北開拓,哪怕維持當下的局面都不可能。

  江北各鎮權柄雖然畸形壯大,但所涉也脫離不了軍、财、民三項。

  淮南既然打算全面介入徐州事務,自然不可能在枝節上做文章,首先便直指根本,那就是土地。

  “民生根本,在耕在桑,無耕無以食,無桑無以衣,農本荒廢,諸用匮乏。
是以,地不能閑置,民不能流外。
如是二者俱備,王事焉能不廢?

  杜赫這一開場白,乃是老生常談,雖然引起共鳴,但也無濟于事。
人都知道這個道理,重要是該要怎麼解決問題。

  “往年災重,生民被迫離鄉。
永嘉至今,将近二十載。
淮上生民,離鄉困頓,不得不因于簡陋,雖多客居,但時至今日,有郗公高賢坐鎮,善加撫慰,民亦鹹安。
此時若再斧鑿鄉野,隻恐饑寒之災複起啊!

  徐州的問題,難就難在生民托庇大大小小的鄉宗,而那些鄉宗又彼此勾連牽扯,各自占據住規模不等的人口和土地,由此基礎組織起鄉勇兵丁。
至于如今,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頑強的體系,想要從外部打破,談何容易。

  “我等王臣,既領王命,自不可以民弊為功。
生民既然慣于便利,也是上下欣慰。
但若止于世風時俗,則又難免疏于王化。
幸在各方鄉土,不乏鄉望賢長,若是任之督民職事,以其德澤鄉裡,應也是一善政。

  杜赫聞言後,便笑語說道。

  席中徐州人等聽到這話,眸中俱都閃過異彩,就連郗鑒也流露出頗感興趣的樣子,開口問道:“督民職事?
郡縣自有官長施政治民,鄉願卻優劣莫辨,使其督民,隻怕有些不妥吧?

  杜赫迎上郗鑒的目光,開始講解起這所謂鄉賢督民的詳細舉措。

  其實所謂的鄉賢督民,說起來就是閹割版的宗主督護制。

  曆史上,北魏作為五胡之中的後起之秀,雖然軍事上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但在漢化程度和統治基礎上,卻遠遜于内附已久的匈奴、羯胡,甚至都比不上在石趙羽翼下發展多年的氐羌,尤其是在基層統治方面,完全就是一片空白。

  但是空白有空白的好處,那就是易于着墨,通過宗主督護制,從法理上承認那些各地塢壁、鄉宗的政治地位,從而快速構建起統治基礎。

  其實這個宗主督護制弊病多多,所以當北魏站穩腳跟後,也一直在淡化這一政令的存在感,甚至由此基礎再有三長、均田等等創制。
但不可否認,對那些地方鄉宗的承認快速構建起北魏的統治。

  而沈哲子選擇借鑒這一政令,也是頗有無奈。
較之北魏那種粗犷的統治技巧,他背靠王命大義,本無需對那些鄉宗加以顔色,甚至直接推行均田也無不可。

  但他所面對的問題是沒有自主性,王命大義誠然是他的一個依仗,但反過頭來也是他的一個命門所在。
尤其是随着與皇太後日漸交惡,這會給旁人以更多的攻讦之處。

  在石虎被徹底消滅之前,沈哲子身上這個王命旗幟絕不能說丢就丢,否則他就流于和兩趙一樣的叛逆地位。
而為了避免江東施加更多掣肘,他自然需要掌握更多的籌碼,而這個閹割版的宗主督護制,便是他新的籌碼。

  郗鑒在聽完杜赫的描述之後,一時間也是深深皺起了眉頭。
雖然眼下徐州局勢已經如此,但那些鄉宗塢壁主們也明白自己沒有什麼法理上的正當性,是錯誤的。
可是一旦予以法理承認,直接将他們納入統治階級中來,那麼隐患可就大了。

  而且這一政令,甚至已經不再是向鄉宗妥協,簡直就是彼此同流合污,直接将王命隔絕于外!
且不說其他人聽到這一政令時感想如何,但郗鑒已經忍不住厲目望向沈哲子,若沈哲子真的想要推行這一政令,哪怕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再配合,自有徐州鄉宗豪強歡迎他入鎮。

  少年大位,功勳卓著而又手握重兵,若再加上這一邀好鄉宗的政令,哪怕割據河洛以自立都有可能!

  想到這裡,郗鑒示意沈哲子移席近畔,低語道:“維周,你是真的打算施行此令?
這當中隐患弊病,難道你……若你意在于此,那我必不能……”

  “郗公請稍安勿躁,眼下不過尚是在論罷了。
往年人多非我寡情遠衆,因是也常退思己過,偶有此想,也都不敢專斷。
今日道出請求斧正,也是為了探讨是否可行。

  沈哲子笑語說道,而郗鑒看到他這一笑容,一時間也是略有迷茫,為這年輕人的膽大妄為而略感心悸。
這分明是以此當作殺手锏,逼迫台輔們給他大開方便之門。

  昔年魏文曹丕為了能夠成功篡漢,以九品官人法而大邀各家衆寵。
而這宗主督護,所面對的則是更加廣泛的鄉宗塢壁。
雖然眼下尚是在論,而且以沈哲子過往對那些鄉宗态度也不難看出其人深知當中利弊,未必會予以施行,但凡事都有萬一。

  持住此論,沈哲子就等于将刀架在中樞台輔頸上,逼得他們不敢再肆意幹涉北面事務。

  “閑言無需多論,還是細論當下事務吧。

  郗鑒沉吟半晌,才擺手說道,不願就此問題再深想深談下去。
他已經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家,如此尖銳的問題,實在不願輕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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