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東建康的诏令傳到河南的時候,沈哲子已經率軍抵達了荥陽。
诏令中主要是針對沈哲子并都督府下督護一級的重要将領進行封賞,至于更下層的将士,則是允都督府計功以舉。
這也不能說是台中怠慢前線将士,而是對沈哲子本身職權的一種加強。
沈哲子在軍中接受诏書符令之後,也是不乏感慨,似乎從過江以來,他的官位就沒有怎麼正常過。
就像今次最主要的幾個改變,豫州刺史乃是應有之義,如果不是台中刻意壓制,早幾年前他就應該是豫州刺史。
最關鍵還是由持節改為使持節,這意味着他的職權得到了極大的提升,最起碼從這一點是獲得與庾怿與郗鑒等同的資曆權位。
也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夠名正言順的代領徐州軍,而都督府規格也能拔升為大都督。
可問題是,原本淮南都督府職事仍未解除,這就讓他的職權發生了極大程度的重合覆蓋。
最起碼在他升任豫州刺史府後,這個都督府已無存在的必要,因為本身就是從内史府擴充而來,軍政職能介于州、郡之間。
可是台中卻仍将之保留下來,這除了給沈哲子再增加一套掾屬班底之外,實在沒有什麼意義。
如此古怪的配搭,沈哲子稍加思忖之後便也有所了然。
旁人都是以高位榮銜而論資曆,比如王導擔任太宰,乃是人臣之極的頂峰,再往上半步都不好安排,日後去世甚至都不好追封榮銜。
但實際上卻沒有絲毫職權,等于是把這尊大神徹底架在那裡不讓下來。
就算是沒有實際權力,但資曆已經無以複加。
而到了沈哲子這裡,則反其道而行,職權已經極大,豫州刺史乃是真正的方伯之選,但又給他保留下淮南都督府這一不尴不尬的位置,以表示他的資曆就是如此。
換言之,旁人的加官那是頂上梁冠,而沈哲子這一留職則是給旁人留下的遮羞布。
果然太優秀了就會讓人感到為難啊!
對于這一古怪的配搭,沈哲子也隻是笑納。
事實上到了他這一步,也已經不再需要什麼虛位榮銜以彰顯自己,隻要名位能夠在法禮上說得通,實在沒有必要斤斤計較。
在加使持節後,豫州刺史這個本職于他而言反而是種限制。
畢竟如今他麾下不獨淮南軍,還有徐州諸軍。
江東建康的那場風波,沈哲子也已經得悉,對于老爹這一番苦心,也是深感于内。
收取河洛乃是他後續戰略中極為重要一環,如果不能成事,此前諸多戰果收效都将要大打折扣。
褚翜等人能夠察覺到這一點,并且做出準确應對,也足見這些人政治敏感度極高,不是留在江東吃幹飯的。
如果沒有老爹這一番出手,為了保證能夠在今年之内結束河洛戰事,沈哲子說不定真要做出一些讓步。
雖然老爹來信言道這件事也并非全無後患,最起碼是更加劇了執政門戶與沈家的隔閡,不過沈哲子對此也不以為意。
随着他在江北開拓,功事漸重,與那些台輔執政們隔閡越深這是必然的。
相對于曆史上其他邊鎮重将,沈哲子最大的優勢就在于,他的基本盤本來就在江東,而且有老爹這樣一個能力極高的操盤手,可以讓沈哲子專心于邊事,不需要打到一半再回頭去穩定住江東局面。
江東的底蘊淺薄,最起碼在最近這些年裡也就那樣了,隻要局面能夠保證基本的穩定,不會有什麼大的漲消。
而沈哲子在江北,幾乎沒過一天實力就會激漲一大截,尤其在黎陽之戰這樣的大戰事中,實力的增加是以倍數而計。
所以江東那些高門們,無論對沈家态度看法如何,隻要他們還沒橫下心來撕破臉,都可以不予理會。
這個時間拖得越久,對沈哲子便越有利。
至于那些人或會有的掣肘,包括擡出淮南王來這一次,都表明他們在這一時期内隻敢敲敲邊鼓,而不敢插手瓜分核心利益。
眼下核心利益在哪裡?
在人在地,而在王師大進、複疆數千裡但生産仍未恢複的情況下,人又比地重要得多。
在此前報捷的書信中,沈哲子推舉謝艾為流民都尉、汲郡太守。
原本像謝艾這種在江東一名不文的人陡臨大位、高居兩千石,哪怕有再硬的後台都很難。
結果自然是汲郡太守被駁回,而稍具軍事職能的流民都尉則被通過。
這一件事便顯示出台中雖然頻有撩事,但也明白沈哲子底線何在,不敢在軍事上過分幹涉掣肘。
當然也有可能是被老爹教育之後的結果,反正沈哲子對此還是比較滿意。
都尉一職,本屬于郡官,負責管理郡中兵卒并兵戶等兵事,在江東那種地方形同虛設。
但是在江北動蕩之地,卻是一個位卑權重的職位,有的地方甚至遠遠超過太守。
因為很多郡軍事極重,而民事則完全不修。
而謝艾這個流民都尉,職權則更顯重得多。
籍外之人,俱為流民,換言之淮南軍今次河北所得近百萬人口,都可以流民稱之。
當然這麼龐大的人口不可能盡付一都尉,像郭誦、毛寶等重将都加流民都尉職,負責軍管屯墾并民兵集練。
沈哲子抵達荥陽之後,對于淮南、徐州兩鎮人馬也進行了一些調整。
河北仍然是以謝艾為主,駐兵五千防守于枋頭,但像延津、滑台等地留守的水軍,也都歸謝艾調度,兵力近萬,未來還可繼續征兵,最終達到三萬駐軍的規模,作為日後繼續向河北作戰的橋頭堡。
當然謝艾也不是孤軍,韓晃轉任河内太守,統率騎兵六千餘衆,不獨策應汲郡謝艾,在稍後的河洛之戰中,也将投入封鎖孟津以北的沿河區域。
至于淮南軍主力中,将有三萬屯田兵退回河南,一則看管鎮壓那些河北而來的流人,組織屯墾,二則增援本鎮,順便充實荥陽、陳留等新複郡縣的防務治安。
而後毛寶也率領兩萬人馬自鴻溝向南,一方面是為了達成分軍合圍的戰略意圖,另一方面則是緩解前線的運輸壓力。
且不說淮南與徐州會師之後十數萬兵力,單單河北一戰百數萬人口所得,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
百數萬人口的撤離轉移,而且還是全無組織、紀律可言的普通民衆,絕對是一個令人望而卻步的任務,而且後續的安置、整頓,也絕對不是短短旬日之間就能完成。
最重要的是,這些人也需要吃飯,哪怕每人日耗半升,累加起來都是一個令人咂舌的數字。
更不要說,晉軍接下來還不能休養,而是要繼續進攻河洛。
所以在外人看來,沈哲子如此做實在是太不理智了,對于人口如此貪得無厭,很有可能會撐垮自己。
此前石虎沒有引軍南攻,除了自身内部不靖之外,大概也是存念想要坐望沈哲子自食其果。
足足百數萬人衆,哪怕其中隻有一半被轉移到河南,那也是幾十萬嗷嗷待哺之口,一旦活不下去,必會作亂無疑,這就是在将禍患引到河南!
事實上,在這段時期内,沈哲子轉移到河南的人口早已經超過了七十萬,其中還不包括那些私自筏渡的流民。
這當中所蘊藏的兇險,他又怎麼會不知。
但一想到來年在河北還會與石虎長久對峙,往來拉鋸,這些人口如果留在河北,隻會淪為純粹的皿肉消耗品。
河南雖然号稱天中沃土,但容量也畢竟有限,而且就算将這些生民完全編入屯墾,但眼下已經到了深秋,最起碼在明年新糧産出之前,這些人口是完全的有消耗、無産出!
所以包括杜赫在内等一衆淮南都督府民政官員們,接連來信勸告沈哲子有選擇的放棄一部分民衆。
淮南都督府雖然厚儲經年,但在軍事上投入也實在極大,目下實在容納不下這麼多的人口,甚至一半都稍有勉強。
沈哲子也明白這些人并非畏難,實情的确如此,所謂有多大肚量便吃多少飯,暴飲暴食那是能撐死人的。
這些民衆一旦無以為食,絕望之下再加上被迫背井離鄉的怨氣,頃刻間就能轉化為流寇亂民。
能夠容納其中一半的人口,這已經是淮南都督府了不起的地方。
換了徐州甚至于荊州,這麼多流人突然短期内湧入,能夠吸納安置一二十萬人已經算是多的,剩下的也隻能由之放養于野,為豪族蔭庇或是幹脆聚衆為亂。
但沈哲子終究還是狠不下心,那不是一兩個人,而是幾十上百萬人口,在未來這些人便是漢祚中興、驅逐胡虜的基石和主力!
“隻是幾個月的艱難而已,幾個月……便能活人無數……”
婦人之仁也罷,貪得無厭也罷,沈哲子做不到,朱筆一勾便将其中近半人口趕入窮途絕路。
所以,他根本沒有時間再沉湎于黎陽大捷的輝煌中,擺在眼前迫在眉睫的兩件事便是,河洛之戰速戰速決,給百萬生民找到足夠活下去的口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