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男公主下車,擡頭望着那恢弘的儀門。
早先大婚時,她離苑來到這裡,包括離都前往吳興,都是乘坐在辇中,始終沒有機會仔細看一眼自家府邸。
此時她站在自家門前,神态認真又透出一股興奮,小臉上都泛起光輝,拉着沈哲子的衣角低語道:“沈哲子,這是我們的家?
我們自己的家?
”
“是啊,這是我們的家!
”
沈哲子能感受到小女郎那種驟然擁有的滿足感,拉着小女郎的手腕踏入府中。
諸多府内仆役在庭中列隊迎接:“恭迎公主、郎主歸府。
”
小女郎聽到這話,雙肩微微一顫,神态間更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振奮,喃喃道:“這是我的家……”
接下來的幾天裡,這小女郎始終處于這種恍惚的興奮中,像一個領地觀念極強的小獸一般,将這府邸裡每一間屋舍,每一寸土地都行過,都熟記在心裡。
更有甚者,每一個跨院都分配了不同的用途,并讓仆下羅列标注下來,讓人謹守不準混淆。
于是,按照這一個安排,沈哲子一個月便要換三四次住所。
實在是這府邸相對于他家情況而言過于大了一些,如今他家除了小夫妻兩人,便隻有一衆王府屬官和仆役,自然是任性到房屋怎麼住都住不完。
府内的事情,沈哲子由得這小女郎自己去張羅,等到這股興奮勁兒過了,大概她自己都要嫌太繁瑣廢棄這些規矩。
至于沈哲子自己,每天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國喪過後,都中氣氛又有轉變,時局會滑向何方,各家要如何立世,都是一個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
于是在沉寂月餘之後,整個建康城内又是宴飲成風。
享樂之外,各家也在借此或是探聽消息,或是表明立場,充滿着濃濃的政治意味。
因此,沈哲子哪怕每天隻是安坐家中,類似的邀請也絡繹不絕。
邀請的人多了,他也不耐煩每天連軸轉的去赴宴,索性便将宴會場地挪到了自家。
隔三差五的大宴,小宴則每天都不間斷,漸漸地身邊也聚集起一個尚算穩定的交際圈子。
沈哲子這個圈子,成分要比時下都中其他的小圈子都複雜一些,并不以地域或政見而區别。
像是他家影響力極為深厚的吳中人家自不必提,而江東其他州郡也多有人加入進來。
至于僑人,因為隐爵的關系,同樣不乏人成為他家座上賓。
能打造出這個圈子出來并且維系下來,除了沈哲子的身份使然之外,他也毫不客氣的将之歸功為自己的個人魅力。
出衆的談吐,不俗的外形,自然能更加讓人親近起來。
于此同時,籌措良久的秦淮園墅,沈哲子也趁着眼下難得有暇,正式開始投入建築。
他打算在建康城興建一座地标性的建築,不免要向台中備案請批。
發生了宗王密謀那一件事後,如今隻要沈哲子在都中能安分起來,等閑庾亮也不想再去搭理他。
類似這種吃喝玩樂、興建園墅的事情,他心内雖然不喜,但也随手批複下來,順手打包将自家幾個子弟都送去了公主府。
盡管他對沈哲子諸多看不慣,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确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在都中未久,身邊便聚集起一群為數不少的各家子弟。
這一項禀賦,是他家子弟所不具備的。
但既然有這便利,不用白不用。
雖然庾亮并不覺得這些高門纨绔聚集在一起能成什麼事,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聲勢一旦經營起來,也确是有不小的益處。
一方面能讓自家子弟早早混出些許清望,對于日後定品入仕都有好處,即便越級提拔升遷也不至于招惹太多物議。
而另一方面,通過這些人家子弟去了解各家訴求,子弟們私下即便有所争執,也有求同存異的餘地,不至于因為立場不同而完全交惡。
于是,在庾亮的默許下,庾家這一群子弟幾乎吃住都在沈家。
而沈哲子也有幸見到了庾彬的夫人,那位名字極為彪悍的諸葛文彪小姐。
這位娘子雖然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但也算得上溫婉知禮的世家女郎,隻可惜是那種典型的形象被名字毀了的可憐人。
時下“彪”字雖然不是什麼惡詞,甚至不乏人家将之用來作為子弟小名,小老虎聽起來就比沈哲子的“青雀”要威風一些。
但若用在女孩子身上,則不免給人以怪異感。
沈哲子也不知道那位侍中諸葛恢是咋想的,大概極不喜歡他的幾個女兒,又不是不識字,起的都是啥名,諸葛文彪,諸葛文熊……聽着就這麼剛猛彪悍,讓人不敢有所怠慢。
對于庾亮大肆往自己這個圈子裡摻沙子的舉動,沈哲子也是無可奈何。
他連在都中飽受冷眼的陶弘都接納進來,總不好堵着門将庾家人趕出去,尤其庾怿的兒子庾曼之乃是自己的小粉絲,庾條的兒子庾怋還給他當過馬夫。
盡管有些不滿,也隻能容忍這群厚臉皮每天在自己家裡蹭吃蹭喝。
至于庾翼則更過分,好歹也是一個長輩,到了飯點就來公主府。
自己來還不止,動辄呼喝成群,一旦飯食酒水供應稍遜便要叫嚷不已,吃飽喝足拍拍屁股就走。
沈哲子跟他混的又不是一個圈子,也實在拿這種無賴無可奈何。
為了免于虛耗自家米糧,隻能耐着性子勸這些人去京口考察,順便鼓動他們去收購股份。
這群人去倒是去了,回來的也快。
對于京口隐爵的盈利倒是頗為動心,但卻沒有幾個入股進來,原因倒也簡單,沒錢。
庾翼這一群友人,包括庾翼自己在内,就是一群窮鬼!
庾家雖然在隐爵中有庾條這個大拿獲利巨豐,但庾翼自己卻沒有什麼收入,年過冠禮仍然沒有入仕,白身一個連爵位都沒有,日子過得很窘迫。
縱然從幾位嫂子那裡讨點零錢,也都用來置辦鞍馬武器,又哪有餘錢去入股隐爵。
否則也不至于每天恬着臉來公主府蹭吃蹭喝,誰讓這裡好吃好喝好招待。
對此,沈哲子也隻能感慨誰家都有幾個窮親戚,徹底放棄了在庾翼這一群友人身上榨油水的打算。
但這麼一直被庾家占便宜卻非沈哲子的作風,于是他的關注點便落在了庾彬身上。
這個年輕人雖然已經成家立室,但因為有庾亮這麼一個父親,可想而知人生乏甚樂趣,從外表看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縮小版的庾亮。
不過大概是因為父親太強勢,加之老婆又是母老虎,這庾彬性子便有些柔弱。
在沈哲子特意關照之下,庾彬在他家裡經曆了許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飲醉,第一次學會樗蒲博戲,第一次背着老婆出門喝花酒……總之,在沈哲子這一衆友人的調教下,這個年輕人終于有了一點執政之子該有的纨绔氣象。
努力了許久,終于有一次趁着庾彬飲醉,沈哲子與衆人起哄,擠兌得他下不來台,借這家夥之手将紀友送去曲阿擔任縣令。
紀友好端端在台城做着著作郎,正等着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幾天沒來公主府,便突然接到诏令要去丹陽民風最劣之縣,氣得眼淚差點掉出來。
盡管一貫的好脾氣,但還是揚着麈尾大吼着沖進沈家來,要找沈哲子算賬。
“沈維周,你好歹也算我的長輩,就算不為我仕途發力,我也隻當你是一個公私分明的謙謙君子。
竟敢如此陷我,你對得住我大父傳經之厚?
”
紀友是真的怒了,一路追趕到公主府後宅。
他就算有任實事之心,但江東如此多的州縣,何處不可安放他?
憑他門第家世,無論在哪一處曆練個數年,等到資曆夠了,進望大郡都非不可。
哪知被損友暗算,居然被派去曲阿這個在江東早已臭名昭著的縣。
曲阿的亂民亂起來,幾萬禁軍都壓制不住,他去了那裡,可想而知會面對怎樣彪悍的民風,鄉民沖擊縣府簡直就是家常便飯,這讓他如何壓制得住!
沈哲子也知道自己這事做的不地道,眼見紀友動了真火,隻能暫避鋒芒,一路沖進後宅藏匿起來,打算避過這陣風頭,等到紀友氣消了再跟他仔細自己這布置的深意。
然而卻沒想到紀友這家夥如此锲而不舍,竟然一路追趕來,看樣子今天不出氣是不打算罷休了。
最後,沈哲子隻能躲進公主房間裡,由公主出面攔住這家夥。
興男公主少見沈哲子這麼狼狽,見他在房中轉悠着尋找藏匿地,更是樂不可支,撫掌大笑起來:“沈維周,你也有今天!
總是自诩多智,今天怎麼還要托庇于婦人房中?
”
沈哲子聞言後更是尴尬,對公主連連作揖,示意她出門去安撫住暴跳如雷的紀友。
公主又笑語幾句,然後才行出門去,單手掐腰一指在庭門外徘徊兀自叫嚷不休的紀友:“紀文學,你們平日在前庭喧鬧竟夜,我都能容忍,今天居然到内宅來叫嚣,真當我家沒有規矩嗎!
”
紀友聽到這話,眼眶都紅起來,這家人不要臉啊!
不過吃他家一點酒食,竟然挖這麼大一個坑給自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