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口逗留了五天,沈哲子才跟老爹一起上路。
千餘人的隊伍在京口開拔,除了老爹帶來的幾百部曲家兵之外,尚有近千名民夫,男女老幼皆有。
這些民夫并其家眷,皆為徐茂本人所屬部曲,一方面幫忙運糧,另一方面則是随隊前往吳興安置下來,給徐茂日後在吳興安家立業打好基礎,預留退路。
沈哲子算是見識到了這個年代豪強們是怎麼玩兒的了,徐茂身為京口沿江督護,既有巡防之責,又有安民之任。
大筆一勾,安置流民的白籍上就少了兩百戶人丁!
這些人丁若能登籍造冊,擇地安置,不出數年就能為朝廷輸送賦稅。
可是現在,卻成了徐茂個人的私産,再不受朝廷的法度約束。
而看這些人,并沒有因為喪失自由自立的地位而有所沮喪,反而隐有振奮之情。
畢竟要在京口這流民彙聚地等待安置遙遙無期,而且即便得到授田,也要艱難墾荒,食不果腹。
可是一旦到了三吳腹地,便不吝于一個美好開始。
老爹對此卻有些不滿,船艙中不乏忿忿對沈哲子抱怨:“這徐邃然也是奸猾,統共給我不到三萬斛糧,為他安頓蔭戶部曲就要耗費近萬斛。
兩萬斛糧,也難派上多大用場。
”
對于老爹的抱怨,沈哲子也心有戚戚。
兩萬斛糧看似數量不小,但對于自家掌握的龐大人口而言,甚至不足以支撐一個月的消耗。
今時後世計量單位過于混亂,時下一斛糧換算為重量,大約可以視為一石。
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
但這所謂的斤是漢斤,漢斤兩斤尚不足後世一市斤。
或許可以用更直觀的計量來計算時下人均耗糧,三國志講司馬懿聞諸葛亮日食米僅三升,便預言其将死。
《梁書》鎮北将軍江革受俘北魏,“日給脫粟三升,僅餘性命”。
從這些來看,不考慮後世那些亂七八糟的營養攝取、熱量攝取之類,可知日食三升僅僅隻能維持人不被餓死而已。
如果還要承擔勞動,那麼一個成年人一天最起碼要有五升主食,才大約能夠滿足生存和勞動的消耗。
兩萬斛糧,二十萬鬥,兩百萬升,人均下來,實在算不得一個多大的數量,也難怪老爹有些不滿。
須知沈家除了維持自家人口消耗之外,還要接濟那些依附沈家的那些小地主士族。
拜老爹預謀反叛所賜,這些人家也卷入其中,田畝歉收。
如此累加起來,要維持到明年新稻收成,最起碼還有将近十萬斛糧的缺口!
如果是正常年頭,區區十萬斛糧,還不足以壓垮沈家,每年田畝所出,又何止十萬斛。
但今年兵災波及,糧價本就高企,沈家多年積累,近乎消耗一空。
眼下雖然還未到糧盡一刻,但未雨綢缪,前景堪憂。
這幾天沈哲子也在考慮關于古代救荒的經驗,見老爹愁眉不展,便試探道:“父親,兒在紀師府中偶向葛洪葛仙師請教,他曾說過幾種救饑之方……”
說着,他便将自己勉強記得的一些救饑方托以葛洪之名向老爹介紹。
譬如黃豆研磨芝麻,搓成球,江米芝麻研磨成丸,書上或言一粒可保數日不饑。
沈哲子雖然沒吃過,但眼下集思廣益,有用無用大可試試。
聽到是葛洪所教,沈充倒是認真傾聽,聽完後卻有些失望,說道:“這一類救饑之法,不過是果腹積氣,使人不覺餓,但卻積氣體虛,力弱不堪。
官府赈濟或可一用,我家人丁尚要勞作生産,益處不大。
”
沈哲子聽到老爹這話,便明白了這些救饑方的弊病,用一些難消化的食物填飽肚子,隻是讓肚子裡不至于空無一物,但其實人體需要的營養還是缺失。
“青雀你也不用煩心,為父自有應對之策。
”
沈充見沈哲子略顯失落,笑着安慰他道:“今非大荒之年,雖受兵事波及,但各家也有糧産儲蓄。
隻要多加思量,總能買到糧食濟緩救急。
”
沈哲子點點頭,但也清楚,老爹嘴上說的輕松,但其實難就難在買不到糧。
沈家田畝歉收,這應該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這麼大的糧食缺口,不是一兩家能夠滿足,如果一衆世家都是抱着落井下石的态度,局勢肯定更加不妙。
船行到吳郡,需要以車周轉入太湖。
行出大半日後,沈充卻讓隊伍停下來,對沈哲子說道:“左近故鄣縣内有我家故親朱氏,眼下天色尚早,青雀你去拜會一下。
”
聽到老爹的話,沈哲子略感錯愕,好端端趕路回家,老爹怎麼突然讓他去走一趟親戚?
以他對老爹的了解,其中肯定有内情。
果然老爹接下來就道出了緣由:“此間縣長朱貢為你姑婿,日前我着人執信來求糧。
這吝夫竟欲以三萬斛糧換我家盤溪兩莊,着實可厭!
”
沈哲子聽到這裡,便也明白了。
這個名為朱貢的便宜姑父,就是想要趁火打劫的人其中一員。
盤溪兩處田莊,不算嶺地沼澤,單單可耕作熟地水田就有近百頃,按照畝産三石來算,一季水稻産量也有三萬石,扣除人工糧種綠肥之類的成本,也有将近兩萬石的盈餘。
更不要說果園苗圃之類的産出,絕對不止三萬斛糧的價值!
這朱貢是眼看着自家遭遇難關,便想憑此要挾,想要圖謀自家的田産。
難怪老爹提起此人便憤憤不已,讓自己去拜會,大概也是存心讓他将自家已經買到糧的消息告訴對方,虛張聲勢,以此再來周旋。
明白了老爹的用意,沈哲子心照不宣的笑笑,然後便帶上十幾名仆從護衛,往故鄣縣朱家莊園而去。
行出沒有多遠,沈哲子便看到一幹民夫在老爹指揮下,開始掘土裝車,以糧覆之。
看這架勢,老爹對空城計也是玩得挺溜。
故鄣轄地遠遜武康,剛剛進入縣治内,沈哲子便被告知已經進入朱家田産的範圍内。
旅途中,兵尉劉猛向沈哲子介紹這朱貢一家的情形。
這朱貢乃是吳縣朱氏的一個分支,與沈家一樣都是土豪貨色,發迹在陳敏作亂時,大肆圈地。
如今故鄣縣近半土地都為其田産,門人部曲千餘,已經可以稱得上吳地新進崛起的鄉豪之一。
而與沈家的姻親關系算起來也蠻近,其妻乃是老爹沈充的堂妹,沈哲子的堂姑。
然而危難時,越是親近之人,背後插刀子就越狠。
換了别人,表面看沈家家大業大,對于沈家時下面對的窘境還了解不多。
可是這朱貢本為親戚,早先也跟在老爹屁股後面混了不短的時間,對于沈家内情了解頗多,因此也更清楚沈家時下所面對的難題。
正因為此人态度堅決的為難老爹,所以才讓其他人家看出一點端倪,令得沈家在吳地籌糧過冬更加艱難。
行出大半刻鐘,遇到朱家的佃客,沈哲子着人道明來意,佃客中便分出幾人帶領沈哲子一行前往朱家莊園所在。
時下秋收已畢,廣袤的田地中卻仍不乏勞碌身影。
翻土培壟,似乎仍在栽種作物。
沈哲子對此倒頗感好奇,莫非時下吳地已經開始大規模栽種小麥之類能夠越冬的作物?
他停下來着人請來一位老農,笑問道:“請問老丈,你們是在播種什麼?
”
那老人面對沈哲子,神态略顯局促,嗫嚅不能言。
沈哲子揮揮手讓劉猛等人推開,自己撩起衣衫拉着老人手走入田地中,才看到老人播種的種子不少,其中也有小麥,隻是顆粒較之後世略微癟小。
但是更多的種子,他卻認不住來。
那老人似乎少見貴人子弟下田,小心翼翼護持在沈哲子旁邊,這才小心翼翼講述起來。
沈哲子耐心傾聽,有聽不明白的便請老丈再解釋一番,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明白。
原來耕種小麥并非為了收成,而是當做綠肥保墒養地。
其餘還有苕子、冬葵之類,都是養地的綠肥材料,苕子既能養地,又可以當做飼料飼養家畜,冬葵則号稱百蔬之長,乃是時下最重要的蔬菜之一,不需要越冬,年前就能夠搶收一波。
聽完老丈的解釋,沈哲子才明白自己是有些大驚小怪了。
這些田耕的常識,他确實不甚精通,時下人對于綠肥保墒,休養地力,其實已經有了很深刻的認識和成熟的經驗。
走回牛車上撣撣身上的泥土,沈哲子讓人給那位老人家奉上一份禮物,然後便又繼續上路,趕去朱家位于嶺坡上的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