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王家府邸内,太保王導身披綀布寬袍,正與賓客門生們圍坐閑談。
王導近來長居台中,雖然不用事必躬親,但也并沒有太多閑暇的時間去關心都中近來的傳聞。
像是都中近來最為熱鬧的沈園集會,他雖然有所耳聞,但在細節上卻所知不多。
今日清閑下來,便召集門生講一講這件事情的始末。
“以情為入,以運為權,以志為出。
能以言而抒懷,文法鞭撻,驸馬雖是少壯,已經不遠于大家氣象啊。
”
在閱讀過門生抄錄來的沈哲子那一篇新賦之後,王導合卷笑語道:“江表文風漸盛,或将發轫于此。
”
“我倒覺得太保言有過譽,貉子性卑質劣,根本有虧于當時,詭谲矯飾之能,自要勝于其他。
譬如毒芝美豔,并不是其性善美,不過是以此照耀姿态,勾人矚目,引人采撷。
本就無益于世,其實隻是加害罷了。
”
坐在王導下首的卞敦卻有不同意見,前段時間那一件事令他名位俱毀,雖然性命沒有受到威脅,但是前途已經完全黯淡下來。
這對于汲汲于入世的他而言,不啻于最沉重一個打擊,長久困頓于庭門之内,心意難舒,淤積成病,整個人風貌已經大異于過往,病體蕭索,性情也漸漸有所偏激。
王導看了卞敦一眼,并沒有多說什麼。
卞敦有今日的困頓,雖然緣于他家之事,但仔細審度起來,未嘗沒有咎由自取的緣故。
前事不論,單單眼下看來,此人難禁波蕩,已經失了正常人該有的心境,就算他還想再有補償,也要考慮是否值得。
席中不乏青徐人家的族人,在聽到卞敦如此貶斥之言後,都不免微微蹙眉,也覺得卞敦為此惡毒之論實在有失公允。
誠然那一位驸馬都尉行事确有招搖之嫌,但若以此斥之為毒物,不免顯得格局太窄,非是德音。
“譬如盜跖惡行于世,賢愚善惡,若是執于南北之論,不免要交攻互陷。
此鄉自有純雅之韻,不識者或要悖于正途甚遠。
”
旁人心内或有些許不滿,但也沒必要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去與明顯心态失衡的卞敦據理力争,但是同樣身為南人的顧和卻不能淡定,因而便在席中不客氣的怼了回去。
卞敦雖然也察覺到自己言語有些不妥,但聽到顧和暗指自己人行邪道,自然也忍受不住,冷笑道:“若非運衰命蹇,倒未必有幸能聞顧君此論。
”
顧和聽到這話,神态中不屑意味不免更濃,說這樣的話?
你沒有運衰的時候也沒見你上天!
不過再看到太保神态已經略有僵硬,加上顧和也實在懶得再與這個近似瘋犬之人争辯,無謂失了體面。
王導确實是已經有些不悅,他難得清閑一天,卻還要面對卞敦這形如戚哀怨婦之人,也真是無奈。
原本是因為聽說卞敦在家郁積成病,想要請其過府來安慰一下,卻沒想到卞敦已經偏激若斯,根本沒有道理體面可言。
卞敦大概也察覺到因為他的發言而讓局面有所冷場,做緊賓客或是顧盼他處,或是垂首不語,雖然沒有明說,但氣氛卻告訴他,自己并不受歡迎。
在席中枯坐半晌之後,他心中不免更加悲涼憤慨,蓦地站起身來故作灑脫的大笑兩聲,而後慨然說道:“赫赫門庭,難容蕭索之悲客。
罷了,不如歸去。
”
說完之後,他便邁着步伐,徑直向外行去。
廳中衆人見狀,倒沒有多少不能容人的愧疚之情,隻是對這意趣已經絕遠于衆的卞敦更加厭惡。
說實話,若非他們這些鄉黨故舊頂在前面,這卞敦眼下哪還有閑心發什麼牢騷,能不能保住性命還在兩可之間!
“故人意錯,是我的過失啊!
”
看着卞敦離去的背影,王導也是默然許久,而後才開口長長歎息一聲。
“時局如奔流,人皆逆水而上,稍有洩力,一潰千裡。
有人性向絕遠,不近鄉誼長堤,太保又何須以此自責。
”
諸葛恢在席中勸慰一聲,對于卞敦這一番作态,也是非常的不以為然。
其他衆人也都紛紛附和,顯然是不滿于越來越不通情理的卞敦。
“君孝也不要以此為意,卿之才稱幾許,内外與聞,不獨此鄉之表率,更是海内之英俊!
先帝早年有雲,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賢愚,俱為晉鼎之表裡,并不宜厚此而薄彼。
南北英邁、在朝在野,俱有戮力,王道可彰,晉鼎可安。
”
回應過衆人的安慰之後,王導才又轉望向顧和笑語開解。
他今天特意請顧和過府來,也是因為顧和将要離都再赴新任,要前往廣陵去擔任郗鑒的長史。
眼下台中或者說王導與徐州的關系太過微妙,早年郗鑒離都還是王導發力幫忙,希望能夠借此對當時執政的庾亮形成些制衡,也能加大對淮地和吳中的控制。
但是結果卻不能盡如人意,郗鑒與庾氏行近,雖然讓王導感到有些失望,但是也能理解。
身在那樣的百戰之地,一個穩定的後方實在太重要了。
但無論是為門戶而計,還是為整個江東的穩定,彼此之間如果隔閡再加深,都是非常不利的。
要知道徐州并不隻是防守淮土、震懾吳中,對荊州方面也是有牽制之能的。
陶侃近來厲兵秣馬,似乎将要有大動作。
王導對此其實是不怎麼贊同的,畢竟亂後不久,元氣未複,在這樣一個時期大動幹戈而北望,如果不能一擊而建功,後續就會很乏力。
而且就算是有了戰果,也很難長久的維持穩定下來,未必能承受住羯奴随後的反撲。
但問題是,眼下台中對方鎮的制約已經極為微弱,若是陶侃一意要求進,台中根本沒有阻止的手段。
所以眼下,王導是真的迫切需要對方鎮施以羁縻,加大制約之力。
所以早在回應方鎮早前的诘問時,王導便示意郗鑒往台中舉賢,暗示他不要與台中行的太遠。
前幾日郗鑒回信也到來了,請求派顧和做他的長史。
這一個選擇也是折衷,顧和一方面是王導提攜起來的,本身又是吳中高望人家,如今已經是時局中的中堅。
郗鑒選擇此人,一來可以與王導達成一定的默契,二來也不會讓其如今的盟友過分抵觸。
可見,京府那裡已經成了郗鑒不能舍棄的支持。
其實從王導内心而言,他更希望能有人取代郗鑒,郗鑒雖然有過入朝的經曆,但是與台中的糾葛其實并不大。
就算居任尚書令,也都是尾從先帝,不敢過分恣意,一旦歸鎮難免就少了牽扯。
高平郗氏雖然也是舊姓士家,但郗鑒進望主要還是靠的軍頭支持。
這一點權衡取舍之間,就有可能造成其态度的搖擺。
所以,眼下在王導看來,郗鑒已經不太适合坐鎮徐州了。
他心中更屬意的對象是蔡谟,陳留蔡氏早年在中朝時同樣不乏武功,甚至于眼下蔡谟還有從兄弟在淮地屯守一方,就連去年作亂的蘇峻,早年也曾是蔡氏門生。
所以,蔡氏同樣能夠與流民帥進行有效交流,而并非郗鑒的專享。
況且,蔡谟久在都中,内附之心很重,這是他強于郗鑒的地方。
但是對于淮地的具體形勢,王導在細節上也是所知不多,郗鑒漸行漸遠,京府又有劉超坐鎮,他對于東面事态的掌握渠道幾乎已經完全喪失。
所以今次顧和前往廣陵,其實也承擔着另一個使命,那就是将淮地的各種細微關系梳理清楚,彙報給台中來。
有了這些資料的支持,王導才能做出準确判斷,有沒有必要拿下郗鑒,或者說怎樣用最小的代價拿下郗鑒。
當然這些用心,是不可能直接交代顧和,就算他信任顧和,也擔心顧和在細節上會流露出台中此念的端倪,讓郗鑒有所警惕。
像徐州這樣的重鎮之地,要麼就引而不發,如果要動,那就需要雷霆一擊、不給對方做出反應的時間,逼迫郗鑒不得不歸朝。
不過蔡谟這個人雖然信得過,但也有一些小毛病實在讓王導有些忍受不了。
衆人正在閑談之際,一個年輕人匆匆自門外行入,悄無聲息的坐在了末席。
王導看見此人後便笑語道:“諸君皆雅座,為何獨獨思玄出入頻行?
”
那年輕人名為江虨,其父江統中朝時曾作《徙戎論》,但是因為當時時局變幻不明,并沒有引起太大重視,其後數年之内,夷狄果然蜂擁而起,禍亂華夏。
時人痛切之餘,才知江統此論經國遠圖,恨不為時用。
聽到王導笑語,江虨還來不及答話,另一旁的蔡谟已經笑嘻嘻說道:“既入庭門之内,門生焉有不拜恩主之禮?
太保雅集諸君于廳内,尚書訓誡門生于廊下,内外俱有令譽,可謂美談。
”
江虨聽到這話,臉上微有慚然,垂首不敢說話。
而王導則指着蔡谟笑斥道:“小子勤做乖張之語,若非心有通念,安能許你一席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