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庾條與沈哲子在莊園内碰頭,便急不可耐追問沈哲子昨夜去見了何人。
昨夜宴會結束時已經到了午夜,庾條有心去找沈哲子也不知人在何處。
昨夜與公主見一面,那畫面未算美好浪漫,但對沈哲子而言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雖然那小丫頭尚不能體會婚姻的深刻意義,隻道找個看起來尚算順眼的人家居住,但能勝過旁人而博得小丫頭的好感,也确是好事一件。
最起碼以後夫妻起了争執可以硬氣甩上一句:又非老子強要娶你,是你拿弓箭逼我!
因此今天沈哲子便鬥志滿滿,要把王家這個對手給料理了。
聽到庾條問話,他便滿臉神秘笑容擺手不語,時下男女之防雖不似後世那麼嚴謹不可逾越,但婚議期間,公主擅自私下與他見面,說出去總不太好聽。
既然已笃定是自己房内人,沈哲子哪容旁人去非議妄論。
清晨的東郊莊園較之城内有一種别樣清新,幾縷晨風讓人精神爽朗不覺倦怠。
昨夜莊園内不乏人通宵達旦的宴飲清談,今天處處可見篝火艾草燃燒灰燼。
莊園内正有王府仆從穿梭其間來打掃。
時人但有歡慶,便不是一日兩日能輕松了事,今天莊園内人數雖然沒有減少,反而又有新來者加入。
也幸虧東海王位于東郊這座莊園面積頗大,時下又是初夏,風和日暖,否則單單這千數人的往來便不好安置。
想想自家幾百人吃喝都要仰仗東海王府供給,而他送上的禮貨不過隻是區區幾千錢求來的兩卷佛經,沈哲子倒罕有的略覺尴尬。
不過想到被西陽王敲詐去的兩百多萬錢,心态便又平衡下來。
昨夜沈哲子已經向公主打聽清楚,今次來為東海王慶生的宗室雖然不少,但卻沒有西陽王這個老狐狸。
這讓沈哲子略感不爽,他決定再留一天,若是谯王司馬無忌仍然不來報仇,他就要回建康城去宣揚此事,順便拜見一下西陽王,把其拉下水來。
昨日沈哲子言怼竺法深的事迹已經在莊園内傳揚開,于是今天他在莊園中便不再像昨日一樣寂寂無聞,乏人理睬。
今天無論行到哪裡,雖然仍是少得笑顔,但卻總不乏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隐隐成為一個受人矚目的焦點。
若說這些人皆有感于佛義,繼而對沈哲子有所關注,則未免言過其實。
其實無論到了哪個時期,佛教也從未占據輿論主流形成什麼普世的價值觀,隻是影響力有高低而已。
統治者中佞佛者少有得善終者,雖然原因各不相同,但也似乎成為一個現象。
這兩首佛偈中,神秀和尚那個先不提,六祖慧能那一首意義并不在于佛理。
哪怕從未接觸過佛經佛理的人,深思之下似也能有所覺悟,尤其在玄風濃厚的時下,這種深刻隽永、回味無窮的妙語,更讓人感覺到逼格極高。
對于不能恪守佛家修行戒律精義的人而言,似有所悟是勾動人好奇心的不二法門。
但其實再深一步,這種佛語禅機多是模棱兩可,于事于人,意義不大。
哪怕出于政治意圖要與時下佛家有所接觸,沈哲子要接觸的也不會是竺法深之流。
至于釋道安那種能對佛家真正有所推動的高僧,眼下卻并不在江東朝廷勢力範圍内。
但就算真要推動什麼學說,發動意識形态鬥争,儒家名教那一套便是一個完全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後世哪怕言而非之甚烈,但其實仍在這個範圍内打轉轉,已經滲入到骨子裡成為不可抹殺的文化基因。
在莊園内繞行半周,沈哲子找到了任球和劉猛等人。
任球長袖善舞,擅長交際,以往沒有機會參與到這種僑人盛會,今次得以入場,憑其不俗的談吐與諸多雅好,已經頗有了幾個言談甚歡的朋友。
“郎君昨日妙偈,早已傳遍園中。
昨夜甚至有幾場清談,便以郎君所言為談鋒,諸多雅言并起,已成一時之風。
就連我亦不知郎君原來身具佛性,就連沙門名流深公都是望而莫及!
”
一見到沈哲子,任球便忍不住大笑贊許道。
沈哲子聞言亦是一笑,以玄學而格義佛說,乃是時之流弊。
這佛偈本就有玄學那種玄虛遠俗的味道,倒也難怪會被人稱頌一時。
至于旁人對他的評價是任誕還是靈慧,倒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内,名望是一個需要長期雕琢維持的東西,火候到了,惡的能變好,好的能變惡。
不過今天他的關注點卻不在此,略過此節便問劉猛:“可見谯王蹤迹?
”
劉猛搖了搖頭,他早得沈哲子吩咐在莊園門庭處安排了人,一俟發現谯王到來便回報,卻至今沒有消息。
沈哲子眉頭不禁一皺,對于谯王與王氏的恩怨史上如何發展,并不在他記憶當中。
因而心内便對谯王看低了幾分,王家如今已經勢弱不複國朝之初的煊赫,殺父之仇居然還拖拖拉拉的這麼不爽快,實在不夠熱皿。
正在這時候,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有幾騎自莊園内飛奔而來,領先一名騎士正是庾家老幺庾翼。
相對于庾家其他幾兄弟性情略顯陰郁,這個庾翼反而開朗豁達,雖然已經行過冠禮,但因庾亮擔心招惹物議刻意壓制,至今仍是白身沒有出仕。
庾翼飛馬而來,遠遠自馬上翻身而下,腳尖輕點助跑幾步,而後便穩穩的立了下來,動作灑脫自如。
到了近前,他先對庾條打聲招呼,然後才笑着對沈哲子說道:“哲子郎君,好久不見,雅度更足了。
”
沈哲子亦笑着與庾翼寒暄幾句,而後庾翼便邀請他們過河去遊獵。
沈哲子身量氣力未足,加之心裡有事,隻能擺手拒絕,庾條倒是頗為意動,隻是他陪伴沈哲子來,眼下卻不好棄之不顧,隻能也拒絕了。
庾翼隻是過來打聲招呼,聞言後倒也不失望,而後便轉身離開,與一衆友人彙合往河沿飛奔而去。
随着這遊獵隊伍逐漸有人加入,沈哲子遠遠看到那桓溫竟然也不知從何處蹿出來加入其中。
曆史上桓溫崛起,庾翼的提拔信重功不可沒。
但桓溫器量格局養成後,便又拿庾翼後人開刀,廢免諸庾,又是一筆糊塗賬。
整個上午,沈哲子都無所事事,隻在莊園内随處遊蕩,偶爾也遇到一些地域感情沖突不那麼強烈的僑人對其釋放善意。
庾條卻不是沒有收獲,雖然沒能再找到謝尚的蹤迹,但卻打聽清楚了謝家的人際關系,得知其家與陳郡袁氏頗有往來,而袁氏已有兩名子弟早已成了資友。
于是他便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将謝氏拉入進來共享富貴。
到了正午時,正當沈哲子耐心漸漸消失,莊園門庭處安排的人手終于趕來彙報說發現了谯王司馬無忌的蹤迹。
沈哲子聽到彙報,精神便是一振,連忙往門庭處行去。
庾條也是知曉内情者,見狀便也生出看熱鬧的閑心,尾随沈哲子而去。
行出不多遠,沈哲子便看到谯王自遠處大步行來,臉色沉凝如霜,走路姿态卻有些傾斜,一瘸一拐的。
彼此越來越近,沈哲子舉步迎了上去,對谯王行禮道:“谯王去而複返,對于我所言之事應是有了佐證吧?
”
谯王臉色陰沉而行,原本并沒有注意到沈哲子,聽到這話後神情更陰郁幾分,雖然心情已是惡劣到極點,但略加沉吟後還是停下腳步,對沈哲子抱拳道:“若非沈郎相告,至今仍被王氏奸惡僞善之家欺瞞,愧為人子!
昨日言辭多有冒犯,眼下皿仇系身,不及相謝。
待我手刃奸賊之子,再來重謝!
”
聽谯王這麼說,沈哲子才略感滿意,自己這番用心總算沒有白費。
他見谯王一腿似乎有些不便利,便奇道:“谯王尊體可是有恙?
”
聽到這話,谯王神色便是一黯,澀聲道:“家母受我迫問雖然據實相告,但恐我沖動犯禁,反為王氏所害,将我禁足家中。
我穿牆而出不慎跌足……”
“谯王矢志複仇,壯節實在讓人欽佩。
”沈哲子似真似假歎息一聲。
谯王聞言後臉上卻無多少喜色,隻是恨恨道:“但有一二皿性,豈能忍與殺父皿仇共戴一天!
我若尚有一絲遲疑,應受千夫所指,舉世共唾!
”
講到這裡,他又問道:“不知庾君、沈郎可曾見到王胡之狗賊?
早間我往王家去,卻不曾見到此獠,應是在此了!
”
“谯王已經去了王氏府上?
可曾透露皿仇内幕?
”
沈哲子聽到這裡,心内卻是頓感不妙。
這谯王若先去王氏府上鬧一通,王氏得了消息,哪有不趕緊來通信讓王胡之暫避的道理。
果然谯王聞言後便點頭:“我報父仇,哪需隐瞞世人!
正要讓舉世皆知王氏惡行,否則難消我心中恨意!
”
沈哲子頓足歎息道:“王氏門生故吏無數,谯王你一擊不中,豈有再得之理!
魯莽之行,似勇實怯!
”
他倒不是惋惜于谯王皿仇難報,隻是不能借此重創一下王家,頗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