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溫放之下一步的計劃就是出使遼東,這既是他父親遺願,溫放之在喪居這幾年也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慮,覺得遼東方面也極有可能成為自己功業所在。
誠然就算溫放之一生碌碌無為,單憑父親溫峤的遺澤并沈大将軍關照,他這一生也能過得富足安樂。
但溫放之本身就不是那種耽于安樂、怯于進取的高門纨绔,也明白在這種王事大進的背景下,不進即退。
他父親在江東縱有大功高譽,但如果他不能繼力再作發揚,家門衰敗是指日可望的事情。
雖然慕容恪今次來訪,這一番說辭都是别有用心,但也的确令溫放之更加下定了決心。
當然就算如此,他也不會在慕容恪面前表露得多麼熱切,隻是言道會将這一番心意向大将軍轉達,至于最終行台決定如何,仍須大将軍裁斷。
溫放之這樣的态度,雖然令慕容恪略感失望,但他也知自己畢竟身份尴尬,若真表現的過于熱切、操之過急,則會适得其反。
“我南來經年,多得弘祖照拂,邊蠻入質才能小得從容。
伧卒狂妄攀結,将弘祖你望做願與我謀身的知己。
但有思計,也都不敢隐瞞。
”
慕容恪沉吟片刻後,又是一臉真摯道:“早年家父遣我南來,其實我是多有失落,遼邊紛亂,尤甚中國,生此世道,試問凡心存一二壯志者,誰又肯甘于庸碌無為?
但真正走入天中之後,我才知早年所謂壯志實在狹隘,與廣袤諸夏相比,遼中縱使略有喧鬧,仍是淺塘之于汪洋,不可并論。
”
“大将軍國士高标,海量包容,才力之士皆願景從,我自然也不例外。
但我也深知自身淺薄尴尬,且天中才力标立如林,四方野賢争相求進,行台之下未必有我錐立之地。
或是狂徒妄求,或是不甘自棄,今日來說弘祖,其實也是存念攀附求進,不願再側身諸事之外虛度光陰。
”
言及于此,慕容恪臉上已經不乏怅然:“早年父祖繼立遼東,恃于其地邊寒偏遠,兼之羯勢猖獗,阻隔王途,其實也是不乏一二假立窺望之心迹揣于懷中,這一點也無須諱言。
但我南來數年,所見大将軍壯功種種,王氣蔚然、複興姿态已經顯出于天中。
神州望治,已經遠非寡弱邊夷能作野望。
所以今次來見弘祖,也是心存十足赤誠,當下之際,不敢妄求盡信,但春秋之後,希望弘祖也能知我确是王治之下恭順良民。
”
這番話便說的極為深刻了,甚至可以說是慕容恪願與其部族割裂之宣言。
溫放之聽完之後,神态也轉為嚴肅起來,沉吟片刻才開口說道:“人情是非,忠孝取舍,言或自有堂皇道理,但方寸之内進退如何,仍是全憑各人心意自度,雖知己之衆,不敢輕言幹涉。
非是孤僻絕情,實在生人憂困,不能共享,言則有輕,行則有重。
”
“但無論如何,玄恭兄你願将心迹向我自剖坦陳,我自然不會辜負這一番深厚情誼,及後必向大将軍詳告此情。
誠如玄恭兄所言,王氣蔚然、神州望治,我也深盼能與玄恭兄摒棄猜疑,策力并逐大将軍麾下,共築王道盛世基業!
”
送走了慕容恪之後,溫放之又在自己營帳内稍坐片刻,待到心情歸于平穩,感覺自己能夠不偏不倚的轉述陳奏,而後才行出營舍,直往大将軍行帳而去。
時下已經入夜,但大将軍營帳中仍是燈火通明,數名将領、屬官仍在帳内并坐讨論事務。
溫放之見狀便也不敢打擾,便先轉入側帳坐下來等待。
一直等到溫放之在炭盆旁坐得恹恹欲睡,迷糊間聽到腳步聲,擡頭看到親兵行入,才知大帳中會議已經結束,這才打起精神來起身往主帳行入。
這會兒大帳中諸多器械、圖籍都已經收起,沈哲子也已經卸了甲胄,身上裹着皮氅偎坐炭火旁,正打算涮肉果腹,看到溫放之行入,便擺手招呼他坐到近前來。
“悠閑幾年又突然忙碌起來,弘祖你可有不适啊?
”
沈哲子一邊低頭調着蘸料,一邊擡頭笑望溫放之,神态雖然不乏悠閑,但眉目間也是充滿倦色。
戰事雖然暫告段落,但真正繁忙事務這才接踵而來,諸多事務他雖然已經在盡量的抓大放小,可是一旦忙碌起來仍是不覺昏曉,從午後到現在都還沒來得及吃飯。
“大将軍你才智絕倫,都還要躬身事務,不辭辛苦,似我這種中人材質,才更需要勤奮補拙啊。
”
溫放之笑語一聲,紮起衣帶挽起袖子,親自上手涮肉布菜。
有人動手,沈哲子樂得清閑,嘗了嘗蘸料之後,又随口笑道:“遠洋之外仍有番邦,彼境生長辛辣蔬料尤甚姜蒜韭桂之屬,可惜道途遠阻,我等此輩是難嘗此味了。
”
思及辣椒,沈哲子也隻是随口一提,他本身便不貪口腹之欲,而且于此世道中習慣下來之後,口味也漸轉清淡。
此世飲食口味較之後世各種味料灌輸還是有不同,即便是無辣不歡之人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即便是現世有了辣椒也未必能廣泛推廣開。
眼下已經到了夜中,寒日熱量本就流失得快,不多一會兒兩人便将桌上菜蔬、肉食消滅大半,剩下一些讓人收取起來。
待到熱茶沏上稍作漱口,溫放之才講起慕容恪來拜訪他并其人那一番說辭。
沈哲子隻是靜靜聽着,待到溫放之講完後,他才笑語問道:“這件事,弘祖你是怎麼看?
”
“慕容玄恭其人境況别緻,雖是出身邊荒,但卻又為親長抛棄,南來年久,受教王化,捐棄舊劣,若從這一點來說,其人姿态如何,倒也不必過疑。
若真能引作助力,于撫定遼邊也是頗有助益。
”
聽到大将軍問話,溫放之稍作沉吟後便回答道:“但若說全無可疑,這倒也未必。
其人受困天中,感于王教,但若再放之邊野,也難保證不會再蠻性複生。
是否取用,用之輕重,仍須大将軍自決,我也實在不敢妄作笃言。
”
沈哲子聽到這裡,便也微微颔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一點放之古今皆準。
夷狄入于諸夏,若能得以善法教牧,未嘗不是一助。
強漢之世,遠夷來朝,其中也不乏夷中賢良為世道察舉,累事盡忠,俾成一代名臣。
此華夏昌盛,感召邊夷,教化諸野,誠是煌煌盛态。
”
“但是近及今世,王事持續有衰,諸夏之内,尚有賊逆橫生,實在不可再抱虛無之念想,誇大感化之教養。
胡虜之害我,在于惡性難馴,胡虜之親我,在于欲求不滿。
飼養其衆,尤甚于飼養虎狼,羸弱之人畢盡全力尚且不能得于果腹之食,卻寄念能驅虎狼為我獵食加餐,這就是實實在在的狂念。
”
溫放之聞言後便點頭歎息道:“家父往年在世時也常常感慨,往年劉司空本已乏于禦衆之能,又廣引虎狼心腸之胡衆妄求衆助,因是得于反噬加害,取禍肘腋。
”
“所以弘祖你要深記,各邊胡虜用或不用都在其次,惟求壯大自身才是王業立足根本。
無論胡虜是否可信,都需要斷其爪牙,殺其煞性,若不能為恭順牛馬之用,便需要剝皮拆骨,烤炙加餐。
除此之外,無論如何假想,都是養禍于腹心之内。
”
講到這裡,沈哲子又歎息道:“你向我固求遣用遼東,其實我心裡多有不忍,且不說溫公早年于我多有關照,單單将我社稷柱臣、名父之子驅逐遠邊,時流難免責我威用嚴苛。
”
他見溫放之将要開口,便又擺手說道:“你心意如何,我也略有所察。
雖然心有不忍,但眼下将你遣用遼東,也的确是适宜之選。
但眼下王師威勢雖盛,于遼邊終究還是弱勢,你若前往,能得實助乏乏。
當中艱險,多要仰仗你自己才力應付。
”
“我既然主動攬承此命,唯畢盡全力,隻求能夠王道複彰于遼邊。
”
溫放之又抱拳說道。
“慕容恪此刻坦陳心迹,真假如何暫且不論,但你近日也可再與其深作接觸。
其人雖是部衆幼弱,但早前既能遠殺封氏奸流,可見于部中也是略有根基,若能引為你用,對于你立足遼邊也是大有裨益。
”
雖然眼下遼東并非攻略重點,但沈哲子對之也并不會不聞不問。
從戰略上而言,是需要遠交近攻,通過慕容氏來壓制石虎的勢力擴張,從更長遠的光複王業而言,遼東乃至于更偏遠的高句麗,這都是漢魏舊土,若是不能收複,便談不上興複王業,結束分裂。
後世隋唐俱都有征伐高麗的行為,雖然隋炀帝東征直接導緻一個強大帝國的崩潰,但後繼的唐太宗李世民仍然也要繼續東征,就在于華夏帝國這一政治概念上的完整性不容有失,任何一個大一統帝國君王都要為之努力。
至于慕容恪其人那種表态是否可信,沈哲子真的不甚在意,歸根到底還是在于自身強大與否。
強大時萬國來朝,胡虜之衆都為恭順犬馬。
衰弱時舉世皆敵,兄弟邦交也會化身虎狼反噬。
包容不能帶來強大,唯有強大才能帶來包容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