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低頭坐在房間中,神态局促扭捏,偶有擡頭看到沈哲子雙眉緊鎖凝望着他們,便忙不疊将頭低下去。
得知這群人在京口犯了什麼事情,沈哲子一時間真的又是好氣又覺好笑。
氣得倒不是這群人犯的事情本身,而是他們居然隐瞞不報,莫非他們以為這件事還能瞞得住自己?
沉吟半晌,沈哲子才輕咳一聲,堂下衆人面色已是一緊,下意識端正坐姿擡起頭來。
“是誰出的主意要瞞住我?
既然不打算說,為何又要來我家?
”
沈哲子視線在衆人臉上掃過一周,其實從心裡說,他對這些人還是挺滿意的。
京口傳回的消息很詳細,當時的情形如何他已經盡知,這群人因為要維護自己而惹了事,無論如何他都會出面兜住。
過半晌,庾曼之才望着沈哲子小意道:“其實我等本來打算一到武康便告訴驸馬,不過此鄉實在秀美,頗多新趣……我等才轉念,想看看何方鄉土滋生如此賢良……呃,其實今日已經打算據實相告了。
”
“哦?
這麼說,是我的錯?
”
聽到這蹩腳理由,沈哲子已經是忍不住一笑,随着他這一笑,堂中本來沉凝的氣氛倒是有所緩和,其中一人壯着膽子說道:“此事發生的太突然,我等隻能想到求告驸馬……”
“得了,不必說了。
”
笑出聲後,沈哲子也不再作态,擺擺手說道:“這幾日心裡存着事情,想來你們遊覽也難盡興。
既然已經都來了,那也不必再憂慮其他,安心去遊玩。
”
“驸、驸馬,你不怪罪我們?
這、這可是……”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衆人已經禁不住瞪大雙眼。
他們确是惶恐不安跑來武康,擔心遭到王家的報複,想要托庇于沈哲子。
但也擔心這件事情沈哲子都兜不住,于是半途中又決定索性隻字不提,在武康遊玩一陣後,自己再乖乖回建康請罪。
但心裡裝着如此重要事情,又哪能玩的安心,心裡也的确是備受煎熬,焦躁不安。
“不過隻是跌成了癱子,又不是摔死了,不算大事。
”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天下何日無人枉死?
他王叔虎一條命又比旁人矜貴多少?
不要說錯不在你們,就算是你們先起撩撥,誰也不能随便動我的人!
”
聽到沈哲子這麼表态,衆人臉上終于顯露出笑容,實在是王家在時局中積威太久,加上王彪之乃是這一輩名聲最重的王氏子弟之一。
雖然人不是他們推下去的,但也終究是受他們逼迫才失足跌落,雖然性命是保住了,但卻就此長卧榻上,甚至比死了還要嚴重得多。
有這樣一個癱瘓之人常年提醒着王家這一份恥辱,可想而知積怨會有多深。
假使王家真的要發狠報複,在座這些人,包括庾曼之在内,幾乎都沒有什麼招架之力。
面對這樣的局面,他們真的是已經一籌莫展。
可是現在沈哲子說的如此輕描淡寫,頓時讓他們生出如夢似幻之感。
若這話是旁人說出,他們是一萬個不相信,但既然驸馬已經表态,卻讓他們生出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一份信任,那是來自于過往實實在在親身經曆。
老實說,剛接到這消息的時候,沈哲子也是詫異居多。
戰略上他雖然對王家不乏小視,但落實在實際上,也是分外謹慎。
但實在沒有想到,這麼簡單就廢了一個王家未來執牛耳之人,世事真是吊詭。
誠然這件事乍一看來确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其實仔細想想,也就那麼回事。
雖然仇怨是結下了,但眼下王家絕對不會就此大肆報複。
當先帝将王家軍權幾乎盡數剝奪之後,王家之所以還能屹立不倒,那是因為他家濃厚的政治屬性。
隻要政治屬性強烈起來,所有一切包括人命都要為政治服務。
王彪之摔癱了,提早實現了他的政治價值。
接下來要考慮的不是王家的報複問題,而是要給王家多少賠償才合理。
所以,沈哲子覺得,這件事最終的解決方式,應該是王彬也能借此出掌地方。
至于未來王家會不會有報複,那也不是現在應該考慮的事情。
這麼一想,沈哲子反倒覺得這群看似莽撞的家夥似乎是趕着自己辭賞歸鄉這件事惹的禍。
如果他當時接受了行台的封賞,眼下反而不好保下這群家夥。
不過現在他的封賞還未落實,那就有了餘地,大不了多辭幾次,甚至連這群家夥的事功封賞都不會影響太多。
不過這樣一來,這群人是結結實實綁在了自己這一邊,不再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沈哲子不得不佩服,這群家夥心也真夠大,自己這裡保證沒事之後,一群人痛心疾首作完檢讨,而後便又被沈雲帶着浪得見不到人影了。
又過兩日,沈充返回了吳興。
他是從建康回來的,前不久帶着東揚軍駐紮在故鄣給兒子撐場子,完事後自然不好拍拍屁股就走人,所以也跟着儀駕一同去了建康,參加完郊祭才返回。
這時候,時局中幾位大佬封賞已經完畢。
陶侃進位長沙郡公,大将軍,荊州刺史如故,再兼梁州刺史。
溫峤歸都擔任尚書令,封東陽郡公。
王導爵位未變,隻是加了一千戶,以太保、司徒而兼任中書監,已是台中獨大。
至于庾怿,則以宣城内史而督宣城并江北淮南六郡諸軍事,西中郎将,封郾城侯。
不過庾怿還在固辭之中,畢竟此禍因庾亮而起,不推辭幾次說不過去,尤其在沈哲子如此高風亮節的映襯下。
不過無論他推辭幾次,事情肯定也就這麼定下來了。
這個結果,跟他們最初預想有偏差,原來的最高目标是以豫州刺史,名義上節制包括曆陽在内,加上原本祖約的所有鎮土。
這樣一來,可以不經過朝廷直接往江北壽陽經營,當然現在肯定沒有那個實力。
至于保守目标,則是以曆陽太守而督江北并宣稱諸軍事。
雖然曆陽太守和宣城内史品秩相當,但若本職在曆陽,無疑會便利更多。
可是現在本職歸了宣城,至于曆陽太守卻還是早先庾亮所封的趙胤。
趙胤是王導的人,原本約定好了撤走,可是現在出了這個偏差,看來是王導留下一個小尾巴,為了未來可以讨價還價。
沒辦法,誰讓人家殘了一個子弟,也隻能事後再讨價還價了。
不過關于庾怿的安排,也不是沒有好處,這個郾城侯的爵位對他們而言是一個意外之喜。
郾城屬于颍川,并不在眼下疆土之内,封了這樣一個爵位,則意味着打開了一個僑立豫州郡縣的口子。
由此也可以看出,皇太後并沒有徹底放棄母家,還是拉了一把。
隻要有了僑立豫州郡縣這樣一個主張,庾怿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去團結那些豫州僑人。
畢竟客居不易,能夠有一個屬于本籍的鄉土,哪怕隻是自欺欺人,也能予人許多安慰。
至于沈哲子老爹沈充,将軍号再轉鎮東,刺史、督職都沒有變,原本的錄尚書事被撤走,這本就是戰時權宜安排,倒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最大的變化還是爵位,由原本的始甯縣公轉為臨海郡公。
不獨如此,還穿着開裆褲的沈勁也由原本的關内侯轉為了都鄉侯,已經不再是爵位裡吊尾巴的存在。
歸家之後,沈充已是忍不住大笑連連。
對于他而言,即便沒有晉爵,單單隻是保留下東揚州刺史這個職位,已經是最大的褒獎。
如今不隻封為郡公,更蔭一子,算得上意外之喜。
當然,這大概也跟沈哲子辭賞歸鄉,皇太後有意補償有關。
雖然時下的爵位已經水得很,但名字好聽啊。
來日就算死了刻在墓碑上,郡公也要比關内侯顯得有格調得多。
父子二人坐于室内,沈充望着兒子,眼神裡已經不獨是喜愛那麼簡單。
他感慨笑道:“我兒敏察已是非凡,進退更是從容。
離都之前,皇太後親自見我,還在殷切叮囑,讓我一定要勸你速速歸都受封,如今都中因此已是諷議沸騰。
青雀你不歸都受賞,如今都中已是無人敢于誇功啊!
”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笑,他這一退,那是為難君子不為難小人。
他的功勳已經擺在那裡,大佬們受封那是因為戰後格局規劃需要盡快定下基調,可是其餘人等誰敢說功勞比沈哲子大?
誰又敢越過沈哲子去接受封賞?
誠然時局中大佬們是風向标,但主體卻還是那些受戰事波及的人家,是賞是罰總要落定下來,人心才能徹底穩定下來。
否則無論打算籌劃怎麼好,隻要結果沒有出來,終究會有變數。
換言之,沈哲子如今已經成了一個攔路的臭狗屎,阻礙時局往前演變。
偏偏他的理由是那樣的高潔脫俗,越是受其阻攔者,反而越不能開口非議他,要不然反而自己要惹一身騷:如此中傷是何心腸?
為了自家受封領賞,要去污蔑抹黑真正高雅賢逸的驸馬!
當然事情也不盡是好消息,接下來沈充便歎息道:“虞思奧今次應是笃定歸朝,吳興歸誰還是未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