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室内一盞孤燈之下,石勒以手抵額,松弛的皮膚、皺紋裡不乏沉重,喘息聲都顯沉濁。
他還在思忖明日集宴鄉宗耆老的事情,但思路不乏混沌,諸多的煩憂與病痛的折磨,已經讓他遠不複舊日之英明,心情也難免患得患失。
這一段時間來,他是明顯的感覺到精力的下滑,也在考慮要不要将太子召回襄國以備不測。
人到了這種年紀,這種地位,是真的很難再任性起來。
尤其近來,石勒更有感觸,感觸最深還是年初決定南征殘晉,如今看來,真的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當然石勒所思之錯誤,又與群臣所論不同。
他也是随着病體纏綿,康健不再,才明悟到這個道理。
之所以言之錯誤,并不是因為中山王的敗績,哪怕南征大軍一路凱歌高奏、勢如破竹,于國或許是好事,于他則未必。
他是眼睜睜看着漢國從興事到強盛,繼而分裂、内讧,最後覆亡。
本以為有此前車之鑒,他會避免重蹈漢國的覆轍,能夠王嗣再傳,享國悠久。
但當真正需要考慮這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所要面對的困境較之劉氏還要嚴重一些,同時也深深感受到以寒士而履至極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艱難兇險。
當然這些問題一直都存在,但以往他憑着果決的作風和高妙的禦術,其中相當一部分都可視而不見。
但當他自己變得虛弱起來,這些問題便變得嚴重起來。
以往那些看似恭順熟悉的人,在他眼中也都有了一些新的變化。
那些人或許以為所思所想能夠瞞住自己,但他們卻忘了,當年的自己就站在他們如今的位置上,對此思索圖謀一清二楚!
至高不勝寒,憂苦無人共,一如眼下這空蕩蕩的殿堂。
燈火所不能覆及的大殿陰影中,一名身着翠裙、神态嬌俏的小宮女大概以為主上看不到她,立在帷幔後顯得有些不安分,或是左顧右盼欣賞打量這座宏大的殿堂,間或忐忑不安的垂首默立,唯恐被人發現她的不安分。
但終究好動的天性難耐,不多久又左右觀望起來,乃至于側首向孤燈下默坐的主上望來。
她或以為自己無人關注,但那一些不乏憨态的小動作俱被石勒收在眼中。
然而他卻并無目睹宮人失職的惱怒,反而饒有興緻、不動聲色的觀察着,他的身體微微一傾,燈火之光往那一處投射更多。
略顯明亮的環境讓小宮女有些無所适從,忙不疊退到了帷幔後,在石勒的視野餘光中消失。
這讓他心情略有失落,自己也說不出為何,然而過不多久,一抹翠色裙角又在帷幔下探出,這一點翠色竟讓石勒寂滅許久的心弦都隐隐悸動起來,忍不住轉頭正視過去。
不多久,小宮女那嬌俏的臉龐又從帷幔下探出,再向此處望來,卻蓦地現主上那老邁的臉龐赫然正對着她所站立的位置,一時間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裡,嬌嫩的臉頰、攏起的發絲,乃至于略顯淩亂的衫裙上,都流露出那種偷窺被察覺的羞澀、被高位者垂望的惶恐,以及将要遭受責罰的驚悸。
那是一朵嬌弱的雛荷啊……
石勒就這麼遠望着小宮女,以往殺人盈野、膽硬如鐵的心腸都蓦地柔軟起來,皺紋密布、松弛耷拉的面皮有些生澀的調動起來,擺出一個自以為和煦的笑容。
他擡起手來向那小宮女招了招,想要近近欣賞,這與欲念無關,隻是在這無聊難耐之夜,尋一個不相幹、看起來又能讓人感覺愉悅的人,略訴光陰。
侍立近畔的待命美人也發現了主上的神态動作,正待要揚聲發問,卻被主上厲目掃過震懾得不敢言語,而後循着主上關注的方向望去,頓時對那個小宮女充滿了羨慕。
那被主上關注的小宮女驚悸不已,猶豫着不知該要做什麼,然而石勒卻極有耐心,再次擡手輕招,那小宮女才略顯遲疑的邁起步伐向此處行來。
此時在石勒的眼中,整個沉悶的大殿都因其人的走動而驟然變得活潑起來。
正在這時候,殿外卻響起喧嘩并雜亂的腳步聲,這不隻讓殿中侍立的宮人們俱都受驚,也讓石勒難得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此時能在他寝宮外活動的人,無非嚴震而已,但嚴震卻絕不會如此不知收斂。
心情轉劣的同時,石勒心内也是警兆陡生,身軀蓦地自座榻上躍起,爆發出與老邁神态所不相稱的敏捷動作,疾行入内片刻後便持着明晃晃佩劍闊步行出,同時下意識往此前小宮女所立方向望去,卻已不見佳人芳蹤,早已不知躲避到了何處。
然而此時石勒卻無暇失望,殿門外正有數人大步行入,為首者正是程遐。
此時的程遐,癫狂并緊張并存,邁步入殿後便見石勒持劍立于殿中,緊張忐忑頓時在臉上占據了上風,下意識屈膝擡手,半途中略有一頓,而後才繼續行禮,隻是動作姿态都顯得僵硬,語調也不乏生澀古怪:“臣夜叩宮阙,或擾主上清夢,還望主上勿罪。
”
“誰人與你同來?
”
石勒立在原處,劍鋒直指程遐,渾濁的兩眼中更是迸發出懾人的光芒,整個人從上到下都充斥着一股怒氣勃勃、含而待發的危險氣息,原本已經臃腫肥碩的體态竟有顯出一絲挺拔。
事到臨頭,程遐心内忐忑緊張反而漸漸消去,不待石勒再開言,他已經從地上緩緩立起,自袖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了身畔石朗親信悍卒,轉而才又直迎向石勒那懾人的目光,語調幹澀道:“入夏以來,國事多有艱難,臣等實在不忍見主上抱病憂勞,終日無閑。
此心至誠,盼主上能榮養高閣,靜享天年。
太子少壯,早已足當國任,群賢共事,王業必有大興!
”
“朕沒有看錯你,沒有看錯!
如今你是自承了罷?
”
石勒聽到這話,心情已是怒極,嘴中則洩出壓抑到了極點的冷笑,他劍指着程遐,徐徐後退,一直退到尊座前,神态間多有不屑:“天命自有盡時,王者性命,爾曹也配加害!
”
程遐聞言後,臉色已是急劇變幻,長年以來所積憤懑幾乎要噴湧而出,兩眼更是怒望着石勒,殊無敬意:“臣等自是庸劣,難與明君對策。
然則主上近年來每多昏聩,亦是舊态不複,恥于臣等庸劣論事,但若無劣徒尺寸積功,主上胡伧之屬,何至于穩居中國之主!
”
口中說着,他已經闊行上前,示意兵卒尋酒沖泡他所攜來嚴穆所調配的毒散,親手推至案前:“以下淩上,大逆不道。
臣雖厲念,但仍為國,不敢殘虐恩主,請主上飲勝此杯,自入玄境妙趣,遠于喧擾病痛。
”
他終究久從于石勒,哪怕時至今日,若要直接殺害,仍然難承心内壓力。
因而特意請嚴穆調配這一份能讓人玄迷假死的毒散,想要在君臣行至盡頭保留一份和氣。
“我若不飲……”
石勒臉龐上漸露獰态,揮起劍來便要斬向那酒杯,此時殿外又湧入數名悍勇之徒,眼見到石朗滿身鮮皿淋漓行入,眸中頓時異态湧現,神态與面對程遐時有不同,不乏悲痛與激憤:“我是自養禍端……”
石朗卻根本不看石勒,指揮兵衆追殺殿中那些宮人内侍,而此前令得石勒心旌搖曳的小宮女正在此列,那翠裙上皿迹斑斑,臉上憨态不複,尖叫着向此飛奔,想要求得主上庇護,然而半途中卻已被一刀橫斬,橫飛而死!
“孽畜,何以戕害無辜!
”
石勒眼見這一幕,已是目眦盡裂,咆哮着揮劍向石朗沖去。
“老奴成事,所害者何止一二!
”
石朗反身回擊,已将石勒踢翻在地,滿臉獰色提刀向那貼地翻滾的肥碩體型而去。
“不要惡器見皿……”
程遐見狀,忍不住開口說道,繼而便背過身去。
石朗聽到這話,眸中不乏鄙夷,但還是冷笑一聲,棄刀扯下垂在殿中帷幔,驟然一甩直接将石勒頭顱纏繞其中,兩臂蓦地一收,石勒那肥碩的體形頓時顫栗起來,帷幔覆蓋的口鼻中發出荷荷嘶聲,兩腿抽搐着拍打地面,已是痛苦到了極點。
石朗手中帷幔一直勒住了将近半刻鐘,石勒喉骨都被勒斷,身軀的抽搐也已經停止良久,石朗發力而僵硬的兩臂才漸漸松弛下來,手中束成條狀的帷幔散開,露出石勒那漲得紫紅泛黑的臉龐,兩眼更是激凸出來,布滿了皿絲,直勾勾望着石朗。
這難免讓石朗有些心虛,忙不疊再将幔布覆蓋其臉龐,但總覺得那死寂眼神仍在透過帷幔注視着他,忍不住揮起拳頭,直往帷幔下那臉龐捶打起來。
“不可、不可……唉,這又是何苦!
”
程遐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皿水已經從幔布下流淌出來。
他阻止石朗見皿,也并非全是舊情與婦人之仁,要知道眼下身在明堂,周遭還有大量的文武官員并鄉望宗主,如果石勒死狀過分凄慘,對于稍後的局面掌控也極為不利。
石朗一時情緒激動,破壞了石勒的遺體,也知決不可讓人見,幸在此時殿内除了他的嫡系親信之外已無活口,于是便命人将石勒遺骸裹住,與那些宮人内侍的屍體一起轉移到側殿密室中,待到徹底掌握住局面後再運出銷毀。
此時,程遐早已經将石勒宮中符印之類盡數抄出,但這些符印在他手中也根本沒有作用。
于是隻挑揀出調動禁衛有關的符令,交付石朗,調遣禁衛們分别控制文武官員。
同時這座大殿也被封鎖,由石朗所帶來的親信把守。
而程遐則在禁衛簇擁下匆匆向皇後宮而去,隻有控制住了皇後,才能将弑君之罪行稍稍掩蓋。
此時整座明堂已經開始騷動起來,石勒宮中厮殺聲在夜中顯得極為突兀,根本就掩蓋不住。
如果不是防守最後一線的禁衛将軍劉索實在太不堪,被石朗給輕松制住,此時騷亂隻怕早已經擴散開來。
但就算是禁衛失守,這會兒餘處也都察覺出不妙,但是因為沒有具體的信号發出,被驚起的衆人即便有猜測,也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何事。
分散在宮室各處的禁衛們也開始悸動起來,但是因為沒有明确的軍令,也都不知該要做什麼,隻是各自集中起來,在兵長的約束下謹守防處。
至于地近石勒寝宮的禁衛們,已經有數路人馬往寝宮而去,隻是通道各處俱都有人把守,手持禁衛将軍劉索的符令阻止他們繼續接近。
皇後宮室距離石勒寝宮并不遙遠,寝宮嘩動也驚擾到了這裡,當程遐行來此處時,道旁已經有宮人于暗處翹首探望。
眼見這一幕,程遐心内不免一慌,要知道眼下遠未到控制大局,一旦消息走漏些許,于他而言都是滅頂之災。
不過眼下他卻不敢再繼續行兇、殺人滅口,否則騷亂隻會擴散的更加迅速,因而隻是讓人将那些觀望的宮人驅散,同時速度不減直往皇後宮撲去。
行至宮外時擡起拳頭咬牙給了眼眶兩捶,頓時眼眶通紅,淚眼模糊,再配合着悲切的神情,已是痛不欲生的悲苦狀。
此時皇後劉氏也已經被驚起,還在焦慮的等待宮人回報發生何事,很快宮牆外便傳來嘈雜不已的呵斥并舊産聲。
她心内煩躁生惱,正待要派人前往喝問,宮門處已經響起了程遐的悲哭聲。
不旋踵,防守宮禁的禁衛入禀光祿求見,皇後這會兒也是有些混亂,先是讓人放行,不旋踵又突然醒悟到程遐怎麼會夜中如此?
不過她這裡還來不及再有反應,程遐已經在幾十名禁衛簇擁下沖入宮室内。
一踏入宮門,程遐頓時撲倒在地,放聲嚎啕大哭:“主、主上已是不壽,國中将有驚變,臣速行入衛,請皇後陛下主持大局!
”
“什、什麼……主上、主上怎會……何時、何時發生……”
劉皇後聽到程遐的嚎哭聲,整個人頓時驚愕住,口中吃吃,語不成句。
然而程遐隻是掩面悲哭,捶兇頓足,根本不理會皇後的追問。
過片刻,他才守住哭聲,疾聲道:“大喪發乎猝然,若無善策安定,國中恐要大亂。
眼下内外俱仰皇後陛下,請皇後稍耐悲情,維穩内外,切不可令内外崩壞,使主上畢生功業毀于一旦!
”
“是、是……程光祿,你教我該要如何……主上、主上何在?
我要去見主上最後一面!
”
皇後此時正在掩面垂淚,聽到程遐這話後,忙不疊點頭。
她這會兒也是徹底慌了神,根本沒有主見。
程遐擦淚悲聲道:“主上仍在寝宮,但眼下絕非顧及人情時刻,還是要快速維穩局面,内外畢集再議大斂。
臣此前悲痛難忍,途中灑淚,應是已有流言散出,明堂将要不安!
請皇後速召侍中,集此共議善後!
重臣多用事于外,國中惟彭城王可恃。
應速召彭城王率衆入衛,才可再議哀禮……”
程遐這一番話語,乃是錢鳳精心編排。
婦人驟遇大亂,心情已是惶恐,此時若要窮逼,便會生出本能抗拒之心。
而若沒有皇後配合,根本就掩蓋不住程遐弑君的罪行。
眼下有所進策,俱都是進用皇後親近之人,即便程遐不言,惶恐内定之後也必有此想。
果然皇後在聽到程遐這麼說之後,已是連連點頭,當即便将人分遣出去,卻不知這些人離宮之後俱被阻攔奪去手令。
這會兒皇後稍有安定,又是悲上心頭,但還是在程遐的安慰勸說之下,讓人拟出一份由程遐出面召集重臣内議的手诏。
得到這一份诏令,程遐心内才是大定,待聽到皇後悲言要移駕往視石勒遺體,卻被程遐拖延制止,同時讓人将程妃速速轉移到皇後宮中。
因有大量宮人出出入入,皇後宮中更是混亂不堪。
而在這些混亂中,一些皇後親近之人就此消失不見。
不過皇後暫時也無暇關注這些,一時間隻是與程妃相對垂淚悲哭。
過不多久,侍中劉閏已經被人強拉至此,尚是睡眼惺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待聽皇後悲哭着道出緣由,一時間也是愣在了當場。
“目下明堂已經漸亂,幸在侍中已至,足可奉内命震懾局面。
彭城王一日不歸,國中将無安定。
臣必義助侍中,還請皇後節哀。
”
程遐此時又上前進言說道。
“我、我真不知……光祿你可有教我?
”
侍中劉閏姻親得顯,臨變之時反應較之皇後還有不如。
皇後眼見兄長驚慌失措的模樣,一時間也是憂愁,便皺眉說道:“稍後阿兄與光祿齊出,必要穩定群臣人情。
你若不知該要怎麼做,多聽光祿指教。
速去速去,你二人身系重任,決不可敗壞主上功業!
”
皇後對程遐自有積怨不滿,但這一時間也沒有别人可以依靠,她這個兄長根本就不堪用,出面也隻是占個人場。
而且彭城王不日便要歸國,屆時才是穩定時局的當然之選,眼下倒也可以暫時倚重一下程遐。
這會兒劉閏也才漸漸回味過來,明白此時到了關鍵時刻,他自己雖然沒有主張,但卻自有足智多謀的心腹為他建策,但是由于身在明堂,随員都逗留于外,因而連忙向皇後請示要召親信入内。
皇後又怎麼會拒絕,反而催促劉閏盡快。
程遐在一旁看得自是怒起,這兄妹二人分明是想獨攬事權,一點都不分潤給他。
兩人匆匆行出,劉閏還在盤算着稍後該要怎麼做,突然後頸被人擒住,旋即便被禁衛縛起押送到一間暗室中,心中正自惶恐,昏暗廳室内又扭動出一人來,彼此對望之下,才知彼此乃是父子。
拿住了皇後手令,程遐才匆匆趕去與石朗彙合。
憑着這份手令,他才可以說動群臣中最關鍵的兩人,統率襄國禁衛的衛将軍逯明,以及掌管都下郡兵士家的司隸校尉劉征。
衛将軍逯明不必多提,此人不過一時遮掩,石朗通過此人才能盡數掌握住都下禁衛,把持内外。
至于司隸校尉劉征,其人雖然與程遐不善,但卻是太子的老師,石勒一死,利益便與程遐一緻,加之有了皇後的手令,彼此大有合作餘地!
此時明堂已經徹底亂開,到處都有舉火,甚至就連禁衛都已經騷亂起來。
這兩人雖然直沖核心,發乎猝然,但哪怕進行的再順利,但畢竟當時可用人力太少,不可能完全沒有疏漏。
所以,這會兒布置在明堂外的那些手段便派上了用場,諸多亡命之徒早已待命,一俟石朗命人将信号發出,頓時暴起于外,縱火燒殺擄掠。
明堂外原本便聚集着大量的官員家眷并鄉宗耆老,受此驚擾頓時亂成一團,人群或内或外糾纏在了一起,便成了一道厚實的屏障。
最起碼在天明之前,整座明堂已成孤島,就算是消息擴散于外,也不會有援軍沖入進來。
而這一段時間,便是程遐等人掌握畿内的最重要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