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沈維周東進行程牽動着諸多徐州鄉人的心弦,尤其随着重械失竊的消息自盱眙次第傳開,更是士庶鹹望,寝食不安。
更有大量時人蜂擁至淮水兩岸沿途跟随,以期能夠第一時間察知到事态的最新進展。
同時,當然也免不了在鄉野大肆搜查,尋找刺史府被盜竊的那三具雷車弩。
這三具重械遺落在外,不獨威脅到整體局面的穩定與否,更是直接危害到每一個人的生命安全。
在這種萬衆一心、齊心協力的情況下,事情很快便有了突破性的進展,第一具雷車弩在清口附近葦塘泥沼中被發現。
這架弩機被拆分的很徹底,許多零件散落在地,像是走投無路而被随意丢棄在此。
發現這架弩機的人員也有很多,足足上百人,或是來自不同的鄉宗門戶,或是左近遊食伧卒。
消息傳出後,梁公座船特意靠岸,将這上百鄉人們招至船上,将各人手中所持零件組裝起來,恰好是一架完整弩車,無有缺損,且正好是贓物中的一件。
梁公見狀自是大喜,當場盛褒重獎發現弩車的一衆鄉人們,每個人都得到不菲的财貨饋贈,甚至需要動用牛車來裝載。
這件事在清口碼頭飛速傳開,更激勵了鄉衆們的搜索熱情。
至于這架弩車被遺棄的原因,也是衆說紛纭。
有的說是竊賊有感于梁公仁義大度,受于大義感召,不敢再引禍鄉裡,因此才主動将偷盜來的強械丢棄在能夠被人輕易發現的地方。
也有人說是竊賊沒想到梁公居然如此坦蕩公告,受迫于鄉人圍堵,不得不棄械保命。
但無論怎樣的說法,随着這第一架弩車的發現,原本惶恐與緊張的氣氛頓時得到舒緩。
因為看到了事态緩和的轉機,鄉民們也不再戰戰兢兢,人人自危,同時也都有感于梁公并不是傳言中那麼盛氣淩人,就連這種敏感且嚴重的惡事,處理起來都留下了足夠的轉機,并不一味窮逼迫得盜賊走投無路,铤而走險、為禍鄉裡。
就在這種人情騷動且不乏期待的氣氛中,又有一樁喜事傳來,第二架丢失的弩車又被發現!
如果說第一架弩車的發現原因還讓人不乏争議,那麼第二次發現的方式則完全不必質疑。
因為這架弩車本身就是完好,直接被放在一艘小船上由淮北小河順流駛入淮水中,且船上還不乏打鬥痕迹并皿漬,甚至還有一個皿淋淋的人頭被丢在船上。
很明顯,這是盜賊們在聽到梁公聲明後内部發生了分歧,繼而引發内讧,最終決定悔改的一方獲得了勝利,并且将失物歸還以彰顯自己的痛悔之情。
這一次發現失物船隻的乃是徐州巡河兵丁,雖然沒有鄉衆因此受賞,但梁公的處理方式也足以令人稱頌良久。
雖然左右都在力勸梁公不可姑息養奸,應該順着痕迹嚴查到底,但梁公最終還是決定遵守此前的約定,此事就此打住,不做追究。
雖然事情還沒有得到徹底圓滿的解決,但通過這兩次梁公的表現,已經讓徐州鄉衆們最直觀的感受到梁公為人做事風格與禀賦如何。
強勢之餘不乏寰轉,既能靈活變通,也能堅持原則,仁義感化而不驕悍淩人,豪爽大度且言出必踐。
通過幾次表現,梁公沈維周在徐州的聲譽一時間也是達到了一個極點。
生于此世,寒伧小民若想得于安生,托庇于真正的強人毫無疑問是最靠譜的選擇。
而強勢者往往少顧民願,征伐淩辱,不顧生民死活。
而梁公所體現出來的種種禀賦特質,毫無疑問乃是最為理想的托庇對象。
當然在這過程中,鄉野之間也是不乏惡聲,比如便有人猜測根本沒有強弩失竊這種事情,不過隻是淮南都督府自己捏造出來以惑動群情的手段罷了。
這種陰謀論雖然還沒有人敢在公開的場合讨論,但私下論及已是不少。
不過在真正有識之士看來,這不過隻是奸猾之衆對梁公的惡意揣度與污蔑罷了。
因為無論在任何時候,雷車弩這種強力軍械的失竊都是極為嚴重的惡性事件。
眼下又是徐鎮最高領導權交接的敏感時期,郗公離任在即,如果不是确有其事,郗公又怎麼可能甘心配合淮南做戲,以至于自己宦途臨近尾聲而留下一個瑕疵!
時入深冬,淮水雖無黃河那種冰封之患,但也難免水位下落、通航不便。
在這種熱烈的氛圍中,梁公沈維周一行在行船六天之後,終于抵達淮陰。
對于梁公的正式抵達,徐州人衆自然報以最大熱情,但這熱情之外終究還是有幾分不和諧。
因為直到梁公座船靠岸那一刻,最後一具失竊的弩車仍然沒有被發現。
衆人難免思及梁公此前宣言,熱切的心情轉為凜然,明白到将會有一場風波在徐州境内掀起。
不過他們倒也沒有因此而感到惶恐,因為從頭到尾親眼所見梁公不獨給那些竊賊們留下了餘地和機會,且一直在遵守約定,無奈這最後一股奸徒實在太可恨,死不悔改,那麼自然也就死不足惜!
所以對于即将到來的風波,鄉衆們非但沒有感到驚懼,反而盼望能夠來得更猛烈一些,盼望梁公能夠以霹靂手段,将鄉中暗藏的奸徒予以徹底掃滅清除!
淮陰碼頭氣氛不乏肅殺,足足三千名徐州鎮卒在此設防,杜絕一切閑雜人等靠近碼頭。
與此同時,徐州刺史府自郗鑒以降,大大小小官員們俱都早早便立在碼頭上,等待沈哲子座船靠岸。
看到如此隆重一幕,沈哲子自然也不敢怠慢,不待大船停穩,便從船上躍下趨行上前解下圍在身上的大氅,親手為郗鑒披起,垂首說道:“天寒風冷,小子怎敢有勞郗公遠出接待,實在慚愧。
”
郗鑒親自率衆而出,也并非完全是在作态,他反手拉住沈哲子手腕,老臉上擠出一絲略顯僵硬的笑容:“維周今次應變之機敏,實在讓我大開眼界。
異日若再有何人因你年少而阻于身臨高位,我大可以此面唾發此厭聲之衆啊!
”
沈哲子攙扶着郗鑒往後方車駕行去,沿途對一衆次第上前見禮的徐州屬官們颔首回應,待到登上了車,他又幫郗鑒将厚厚的錦被圍在身上,這才低頭歎息道:“講到此節,其實我該向郗公道歉,俯首恭承訓斥。
自作主張,誇大事情,連累郗公更受抨議。
”
“談不上連累,這本就是實情,府下忙中出錯,至于遺失一具或是三具,又有什麼區别。
反倒是我要多謝維周你能敏于應對,能使徐州衆情稍得緩複。
否則必是亂象叢生,我縱使得于遠遁也難得安心。
”
郗鑒倒是豁達,對于沈哲子誇大事實的行為并不耿耿于懷,因為這當中實在沒有本質的區别。
“近日府下也趁于此勢窮作追究,但也要慚愧道于維周,實在乏甚所得。
我是年老力衰,難免困頓,想要請問維周稍有你要如何處理此事?
”
略作停頓後,郗鑒才又開口問道。
眼下私密相對,自然也就省了無謂虛飾,沈哲子此前諸多作為僅僅隻是避免了事态進一步的惡化,讓徐州人衆不至于因此而群情騷然,但事情還是沒有從根本上得到解決,那具失竊的弩車仍然流落于外,是一個不小的隐患。
沈哲子略作沉吟後才說道:“查是一定要查的,畢竟雷車弩此等重械雖因構造别緻,可以免于機密外洩,但畢竟強械流落于外,危險實在難以杜絕。
”
講到這裡,他便發現郗鑒面色微微一寒,而後又笑道:“不過倒也無需為此勞心擾民過甚,說到底不過一樁隐患罷了。
行于此世,豈敢自誇全得世道所寵,若是深論人心,欲殺我者不知凡幾,殺之不絕。
若因執迷于此而荒廢正事,即便人無加害于我,我已自亂陣腳了。
”
說實話,沈哲子對于将此事追查的水落石出并不太上心。
因為想要對他不利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根本就沒有一個明确的追查方向,就算是嚴查到底,也并不能杜絕所有人對他加害之心。
所以從頭到尾,他對事實如何都沒有太旺盛的好奇心,始終都在專注于自己的步驟與節奏。
如果不是因為擔心這件事會造成徐州的人心動蕩,他連這一路上的作态都懶得去安排。
因為眼下擺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能夠盡快平穩的接收徐州,至于其他,都是枝節。
郗鑒聽到沈哲子如此表态,臉色才稍有緩和,他是真的擔心沈哲子懾于自身安危與否而在鎮中掀起一番沒有節制的清洗與迫害,現在看來,盡管安全受到威脅,但沈哲子并沒有因此而失去理智。
當然他也明白,想要讓沈哲子完全放棄這個機會而不借題發揮,那是不可能的,但隻要還沒有失了方寸,單看沈哲子從這件事當中所表現出來的機敏可知自有輕重權衡,并不需要他再多嘴提點,就算針對徐州當下局面做出什麼調整,也不至于釀生大禍。
不過很快,郗鑒心内又生出幾分凜然。
因為這個年輕人表現的實在太理智,哪怕自身性命都受到威脅,首先想到的都不是趨避而是能夠借此達成怎樣的目标,簡直就理智的有些可怕!
最起碼若是郗鑒面對同樣處境,他是做不到沈哲子這麼理智淡漠的權衡利弊,這大概也是其人能夠超顯于時局中的禀賦之一吧,遠非常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