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分遣淮上的淮南軍各路人馬俱都歸鎮,開始重點防禦淮水一線。
今次諸将分散于外,可以說是各有斬獲。
在颍上各處活躍的韓晃等部,招撫接引了大量的難民前往汝南。
坐鎮經營汝南的毛寶甚至忙得抽不開身,隻是派人回報,如今汝南所聚人衆已經達到數萬丁口,而且四方遊食還在源源不斷的湧來。
招募丁勇入軍的事情也進行的很順利,今次奴兵大肆肆虐鄉土,本就不乏地方豪宗為了避禍合族遷徙,即便别的都不論,單單這些人家部曲義從集中起來,便是一股極為龐大的力量。
不過毛寶也并未因此忘形而大肆擴軍,隻是收撿其中骁勇之徒,發以弓刀械用,整編出三千餘人的軍隊。
再加上先一步趕到汝南的李倉所部,如今汝南已經有甲士七千餘衆。
雖然這些兵衆尚未經過完整的整編磨合,但因為有鄉裡宗親的構架整合,也不算是烏合之衆,具有不弱的戰鬥力。
如果再加上毛寶所部坐鎮汝口的淮南軍,那麼汝南之地已經擁兵萬衆,已經頗具自保之力。
而且在關鍵時刻,也是一股能夠有所依仗的偏師。
在汝穎方向,成果最大的便是沈雲。
雖然并沒有太多直接的斬首或斬獲,但在陳郡、颍川之間活動多日,與那些地方門戶構建起了極為暢通的聯系。
那裡已經是豫州核心之地,多有鄉望舊家居野自守。
有了陳規的極力奔走,加上那些人家各自也都在思忖生機退路,雙方可謂一拍即合。
當沈雲等人返回時,甚至不乏豫州鄉人門戶各派宗親子弟随軍而下進入壽春,集合起來足足有千數人。
這些人可不隻是前來走訪一趟那麼簡單,如果壽春的形勢果如言中那麼好,他們極有可能就此留駐下來,直接投靠沈哲子,以此作為保全家業的另一條出路。
當然最令人側目的勝利,還要屬沈牧等部奇襲城父且得手。
這一役雖然直接參戰的人數不多,但是從側面配合誘敵、掩護遊騎深入、後路策應斷後,淮南軍幾乎投入了過半的兵力。
當然成果也是異常豐厚,雖然直接的斬首因為太過混亂而無法統計,但也最起碼斬殺三千以上的奴兵,尤其是渦灣那斷後一戰便殺掉奴兵千數衆,而且其中過半都是羯奴中軍精銳!
這一戰讓淮南軍認識到真正的羯奴軍隊戰鬥力如何,确是不容小觑,遠勝于那些郡國散卒遊勇。
同樣的這些奴兵也并沒有勇武到一個個仿佛神兵鬼将,終究還是皿肉之軀,不乏悍勇、敢于激戰,但也就僅此而已。
淮南軍同樣能夠做到,而且未來必然會做得更好!
歸途中,沈哲子便感受到兵衆們的這些變化,不驕狂,不自輕,敢于直視與對手的差距,勇于奮起直追。
老實說,此戰哪怕無視别的收獲,單單讓兵衆們認識到這一點,沈哲子便覺得彌足珍貴。
尤其是趕在奴軍大部南來前夕,這對軍心士氣的肅正實在太重要了!
當然,此戰所獲之豐,無論是換了什麼人,都不能無視。
歸途清點繳獲,單單馬匹一項便将近七千匹!
這是一個什麼概念?
沈哲子入治淮南,掃蕩鄉野,所得不過兩千餘馬匹,而且其中過半都是難作軍用的驽馬。
單此一役,所得便超過淮南一鎮所得的三倍還要多!
而且這些馬匹中,絕大多數都是可堪力用的良馬,換言之,這其中過半的馬匹甚至都不需要再怎麼飼養調教,就可以直接整編入伍成軍!
而且大軍雖然回撤,但在渦水一線仍然留下了一些戍堡據點,陸續又有鄉人牽馬來投。
可以說,此一戰後豫南之地好不容易掃蕩鄉野所集中起來的牛馬畜力被哄搶一空,其中大半都被淮南軍擄來,小半潰散于野,再想集中起來也是極為困難。
當大量馬匹在渦口淮水狹窄之處載運過江的時候,不獨淮南軍俱是歡呼雀躍,就連駐守彼處的徐州軍看到這一幕也俱都驚詫豔羨,眼紅到了極點。
淮下形勢便是如此,江北這幾鎮俱都缺馬。
當然相對而言,淮南軍缺馬的情況尤為嚴重。
沈哲子雖然勉強組織起來兩軍四千騎兵投送淮北,但其實也是近乎竭澤而漁。
而且因為沒有足夠的替換備乘,馬力折損比例讓人無比心痛。
但是為了争搶時間,也隻能咬牙承受。
徐州軍雖然也缺馬,但畢竟有過往多年的積累,加之一直與奴兵互有攻伐不乏所獲,所以态勢較之淮南軍還是要強得多。
但那是以前,經過此戰之後,淮南軍一戰所獲便幾乎超過了徐州軍數年之積累,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動容。
當然除了馬力之外,人丁所獲也是不少,将近千數衆,都是夾雜在馬群裡一同奔出。
這些人可不是什麼尋常鄉戶,多半都是豫南各郡司職牧養的吏戶。
有了這些人的加入,這些繳獲的馬匹也就不愁沒有人去照料。
過淮之後,沈哲子便即刻歸鎮,召集衆将議事并彙總成果。
席中衆将自然多有誇功,但也并非俱是歡聲,總領内政的杜赫便唉聲歎息,愁眉不展。
杜赫實在是沒有理由不憂愁,淮南立鎮以來,整體便是連軸轉的狀态。
先是抗擊淮北各路奴軍的反擊,接下來又大肆整頓鄉土。
鄉土經營剛上軌道,馬上又傳來奴兵将要大舉南來的消息。
本以為這一次應該要縮緊陣線,重修内治,厚積錢糧,但卻沒想到各部分遣外出,動作之大較之此前甚至還要猛烈得多。
雖然江東資用還在源源不斷的運送上來,但整個淮南就仿佛幹涸年久的龜裂河道,再多資用水流湧入,都被吸收耗費的涓滴不剩。
杜赫本來是統理内政,但近來這段時間,每天睜開眼便有許多人湧入門内讨要錢糧,仿佛他在睡夢中便虧欠了整個天下。
聽到衆将各自誇耀功事,杜赫心内自然也是充滿喜悅。
哪怕是奴軍将要大舉南來,淮南這親創之鎮也是日漸彰顯氣象,已經不遜于廣陵、武昌等創立年久的軍陣。
但這一份欣喜,也實在難以打消他的焦慮。
壽春這裡都是捉襟見肘,等米下鍋,而汝南那裡又增添十數萬嗷嗷待哺的丁口。
人的耗用問題還沒解決,結果又來了幾千匹較之人耗費更多的馬。
這一樁一件的事情,俱都沉甸甸壓在他的心頭,實在讓他難展笑顔。
衆将談論的興緻盎然,倒是沒有發現杜赫的異态,不過沈哲子卻是已經留意到。
此一類事務太傷腦筋,不宜在氣勢正高昂的衆将面前多作談論。
于是沈哲子托辭離席,将杜赫請進側室,問道:“道晖你愁容霜結,不見笑顔,莫非江東資用運送逾期不繼?
”
杜赫聞言後便苦笑一聲:“逾期倒是沒有,但不繼也确是事情。
如今鎮中單米糧一項,日進兩萬斛,已經積納五十萬斛有餘。
但驸馬若問當下鎮中糧儲多少,那是連百斛都無!
各方求糧,情如火急,如今鎮中卻是又添新困……我不是不喜驸馬屢建奇勳,但眼下鎮中局面确是人力至極。
眼下還未正式開戰,來日若是久持長戰,境況實在堪憂啊。
”
沈哲子也明白杜赫的擔心自有道理,甚至于就連他自己,對于汝南這麼短時間便營造起如此大的規模,都是略有詫異。
從長遠來看,這是一個好現象,羯奴人心悖離,對地方摧殘太甚。
此一戰後無論結果如何,可以說豫南之地都成荒土,這對于來日王師挺進淮上,是一個極為有利的局面。
但無論有利還是無利,終究還是要熬過眼前才能再有資格作進望。
“道晖倒也不必深憂,未來幾月之内都是江潮大漲,加之鎮内也是屢興疏浚,來日江東所補,還會更加充足。
至于汝南那裡,眼下容納也近極限,接下來便是陸續南遷。
”
沈哲子笑語安慰杜赫一聲,表示眼下的規模不會再作更多擴大:“至于這新得馬匹,眼下仍是防守淮水為主,倒也不必即刻便整軍。
稍後可去信梁郡,使人來引領暫養塗中。
”
的确所獲這些馬匹既是一個龐大的收獲,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而且并不能即刻就派上用場。
首先是兵員方面,淮南軍這裡已經難選更多。
所以如果要選的話,還是要從汝南那些丁勇當中挑選成軍。
但汝南那裡尚沒有經過有效的整編,眼下并不宜直接托以重械厚用。
而且,眼下也不是再擴充騎兵的時機。
見識到羯奴中軍的精銳,來日大戰沈哲子在野戰方面幾乎已經放棄了努力。
即便是有所需要,憑眼下淮南軍騎兵規模也夠用了。
至于這些新得的馬匹,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完全留用,隻打算留下一半優選良馬,另擇千數送給郗鑒。
畢竟今次在淮北的軍事行動,如果沒有徐州軍鼎力配合,也難進行的如此順利,該要投桃報李。
同時也能順便向徐州方向讨要一部分馬料應急,省了淮南本身籌措苦勞。
至于剩下的一些驽馬劣馬,雖然不足軍用,但也都是極好的畜力,在江東價格極高,索性直接售賣給江東各家,抵消一部分糧資,同時也激勵一下這些人家援軍之心。
說實話,沈哲子敢于如此銳進猛圖,并不是因為他算無遺策又或膽大包天。
而是因為有着江東強大後盾,可以支撐着他有更大的胃口,同時也能極有效率的消化掉所得戰果。
這樣就避免了北伐過程中虛進淺勝,一觸即潰的局面。
如果說整個江東是一頭饑腸辘辘的兇獸,那麼沈哲子就是這頭兇獸最鋒利的獠牙,都能快速的消化反刍,壯養自身,一點一點的抹平南北之間底蘊的差距,最終達到以南淩北,掃滅四夷!
聽到沈哲子這些計劃安排,杜赫才松了一口氣。
他是擔心沈哲子年輕氣盛,被眼前一時的勝利所蒙蔽,再次發起什麼超出能力範圍之外的圖謀。
但此時聽到沈哲子仍是理智深謀,條理有序,那他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雖然眼下整個淮南都在高速極限的運轉,但是也并沒有太嚴重的貪多不爛的積弊。
他雖然焦慮忙碌,但也隻是勞心而已,隻要咬牙堅持住,局面便不會有崩盤之虞。
安撫過杜赫之後,沈哲子才又轉行出來,開始與衆将商談功事犒賞的事宜。
眼下兵危尚未解除,加上沈哲子在拒絕了台中召令而自行其事之後,與台中的關系也已經疏離到了極點。
所以這一次諸将積功,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即刻就往台中彙報,但也并不能就此當作無事,以至于怠慢軍心。
他這個淮南内史,屬員都有定額,本身并沒有權力舉用封賞高位官職,所以名位上的封賞也就不必多談。
隻是依照衆将各自表現,在具體的職事上又做出了一些調整。
今次一戰,幾名宿将表現隻能說是中規中矩,最醒目的還是年輕人的表現。
所以宿将們的職事也都沒怎麼調整,仍然是毛寶鎮汝南,郭誦鎮穎口,韓晃策應兩地,徐茂率領水軍巡淮,路永守洛澗,曹納與徐州軍共駐馬頭戍。
原本由喬球防守的硖石城,由沈雲率部接掌。
沈牧回撤防守壽春外城羅城,蕭元東防守城東諸葛城,庾曼之防守八公山,謝奕則守芍陂與淝水之間。
餘者諸将,也都各領一部,分守壽春周邊各衛城并沿淮戍堡。
經過這樣一番調整,圍繞壽春為中心的整個防守體系更加清晰明确,如果不再有大的變故,便以這樣一個布置迎接已經行上蒗蕩渠将要由汝穎渦汴等水道南來的羯奴大軍。
除此之外,沈牧走了狗屎運撿回的那幾船财寶,沈哲子也并不吝啬,拿出一部分來分賞衆将。
同時又挑了一些,派人入都進獻給皇帝和皇太後。
既然已經把台輔們得罪了,那對丈母娘就要殷勤一些。
如今台内并無獨大之台輔,隻要皇太後對他不遺餘力的聲援,台輔們看他再不順眼,也隻能忍着。
接下來,沈哲子又召見了劉迪并那個鮮卑胡人賀賴苗。
這兩人雖是新投,但卻立功尤大,幾乎近半戰馬都是他們引回。
所以當兩人入廳時,沈哲子親自降階相迎,拉着劉迪手腕将之送入席中,笑語道:“劉郎今次大功殊異,實在襄助王師良多,我真不知該要怎麼謝你。
”
“沈侯實在過譽了,若非王師勇戰破賊,安有此勝!
仆等不過捐此一命,勇借風勢,即便有獻,也是多賴王師銳進,多賴沈侯定謀調度,實在不敢居功……”
劉迪雖立大功,但仍是保持謙恭。
至于其身畔賀賴苗,則有些忍耐不住,先是嗫嚅幾句,終究還是忍不住小聲道:“二郎說的都對,但能将幾千匹馬約束蹿出,少有遺失,也不是常人能夠做到……”
聽到這胡人頗有邀功之意,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來。
說實話,他對胡人本身并無偏見,隻是仇視那些人形畜态、暴虐神州的惡徒。
其實心裡也明白,胡人内附年久,近俗易習,已經是根除不掉了。
強求殺絕并不是結束亂世的方法,但也絕不能綏靖養惡,需要以強硬且不乏包容的姿态,有選擇的将他們吸收兼并。
所以隻要不是已經惡名昭著,皿債累累的奴賊兇徒,麾下有胡人來投,沈哲子也是持歡迎态度。
“義士所言恰當,善愛此身此技,這是人之常情,無須諱言。
”
眼見劉迪神态局促回頭示意賀賴苗住口,沈哲子便笑着擺擺手制止了他,繼而又望向賀賴苗笑問道:“大功自應殊賞,不知義士對此心内可有預估?
”
聽到這年輕的有些過分的主将居然讓自己開口要價,賀賴苗眸子已是一亮,張張嘴之後才略有狐疑道:“仆本庸碌之衆,不悉南土風情,鬥膽請問,不知使君所言可否作準?
”
“阿兄,不得無禮!
沈侯乃是先帝厚愛之子婿,江東名門子弟,冠纓世傳,豈是虛言妄語之輩!
”
劉迪聽到這話,臉色已是驟然一變,唯恐賀賴苗不知輕重蠢奴沈侯,忙不疊開口說道。
“不妨事,義士久生淮北,少知江東人物,難免有疑。
不過你放心,我是言出必踐,這一樁功事雖然不小,但若要兌實,倒也不必假手旁人。
”
沈哲子笑吟吟回了一聲,示意賀賴苗繼續發言。
眼見這年輕主将态度不乏和藹,賀賴苗才被劉迪激起的惶恐才稍有平複,過了片刻後才試探道:“仆等寒伧庸才,不敢貪妄大位,但若明功賞以論,都督之職應是可期吧?
仆本無勇戰之力,虛職享俸即可。
但我這位少弟,卻是人世難得之壯士,還望使君勿以常力用之……”
眼下南北軍職雜亂,哪怕是江北諸軍鎮都不相同。
這賀賴苗所言都督之職,在北地職權與淮南軍主相等。
這個要求倒不算高,當然沈哲子是不知賀賴苗這麼說已經是在原本的預期上又加了一級,但他隻是笑語道:“兵長職事,我是不敢輕許,若隻供奉虛職,也不足償此功。
這樣吧,劉郎且先以督護職在我督營暫任。
至于這位賀賴義士,我這裡尚有一任待你,不知你可願擔任我鎮下馬政監事?
你若能善養良駒,助力王師,此戰之後,我保你鄉侯之爵。
”
聽到又要讓自己去養馬,賀賴苗當即便有一些喪氣,他在北地做的便是這事,沒想到投南之後還是免不了,那這一番勞碌又是為何?
可是在聽到後一句後,賀賴苗已是瞪大了眼,顫聲道:“我、我……胡勇伧徒,也能封侯?
”
“為何不能?
我們一言為定,待到奴兵潰走,你再持此令前來見我。
”
沈哲子在案上揮筆疾書,待到墨迹風幹後,讓人遞到了賀賴苗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