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周是我家難得賢婿,若非事務繁多,實在分身不暇,我應親至南籬門相迎。
”
見到沈哲子後,西陽王臉上笑容幾乎要溢出來,這不免讓沈哲子頗感不适意,下意識往左右觀望,國喪期間笑得這麼歡暢真的好?
幸而這官署中并無太多人,哪怕西陽王如今已經紅成油焖大蝦,在台城的居所内仍是門可羅雀。
“豈敢當大王如此厚贊盛禮,誠惶誠恐!
”
沈哲子表面上回應着,心内卻生出警惕。
他在朱雀桁被西陽王世子迎入城中,一路便頗受禮待,等到入了台城,公主先行歸苑,而他換過喪服後便被徑直領來此地,幾乎沒有時間與旁人接觸。
他可還記得早先第一次見面時,這西陽王是如何倨傲姿态。
如今卻是和藹到幾近谄媚,莫非這群宗室真的漲了膽量,誓要與執政門戶掰掰手腕,因而才如此急切的想拉攏自家?
然而西陽王接下來的話卻讓沈哲子意識到狗改不了吃屎,自己真是高看了這群宗王。
“今日急見維周,實為我阖家上下福祉安危而有問。
早先維周亦有言,既入隐爵,月月返俸。
可是我入這隐爵已經兩月有餘,至今卻不見利返。
遣人前往京口相詢,卻隻得許多推诿之辭。
”
西陽王一副愁眉不展狀,狀似已經困頓到了極點,皺眉說道:“然而我家人卻由京口得知更多隐爵内情,人言道這隐爵竟為庾氏所主,而尊府亦有涉入。
我想問維周,是否中書見惡于我,因而刻意阻撓?
若真不欲共謀,我想請維周回護一二,将我資财還回。
”
因為西陽王這熱切态度,沈哲子思路早已經轉向國事陰謀上的權衡考量,待聽到他請求的内容,饒是沈哲子素有急智,這會兒思緒都驟然打結,愣在了那裡。
果然不是一個位面的人,所思所想實在難以猜度。
沈哲子又有種要敲開西陽王腦殼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的沖動,在眼下這樣一個形勢下,居然還在執着于财貨的得失!
這家夥是缺錢買棺材還是怎麼回事?
大概也察覺到自己這舉止略顯荒謬,西陽王讪讪一笑,繼而才又不乏氣度說道:“早先我對維周信而不疑,因而由你口中聽到此事,便舍盡家财奮身入資,卻未料到有此眼下窘迫局面。
中書雖然權重,如今我亦不會懼他,隻是國喪當前,實在不宜過于喧鬧……”
沈哲子聞言後默然片刻,才笑着說道:“我道大王所急何事,原來隻是為此。
如此一樁小事,大王隻需傳信告知,我自為大王解難不敢有怠。
不錯,隐爵之事确為庾氏主理,不過理事者乃是庾條庾幼序而非中書。
中書為人,刻闆而不知變通,我若見之心中亦覺惶恐。
”
“不過大王請放心,隐爵之事乃京口各家舊姓福祉所仰,中書絕難幹涉。
至于返俸延緩,隻因近來我家涉入後,隐爵有所改制……”
沈哲子耐心将隐爵改制的事情仔細講述一遍,尤其重點講一講隐爵各家績點兌貨銷售的得利之豐厚。
西陽王認真傾聽,眸中已是精光熠熠,未等到沈哲子說完,已經忍不住發問道:“依維周所見而估,如我這種級位,績點取貨月利幾何?
”
“各地風物不同,市易亦有盈虧,實在不好一概而論。
如吳中鹽米售于京口,得利可有倍餘,再至建康,反而要稍遜。
”
沈哲子還打算鼓動西陽王加大投資,因而講述起來也詳細:“但京口浮華稍遜,諸多南貨奇珍卻獲利不高。
此類貨品,由京口而西進,貨價十裡而漲,百裡而倍,可謂步步錢途,俯拾金銀!
諸多玄奧,言必有差,大王若仍有遲疑,稍後可遣人往京口提貨,往來幾次,其中諸多不言自明。
”
西陽王聽到這裡,神态已經亢奮異常,拍掌大笑道:“維周所言,盡解我惑,原來這便是所謂績點返利。
我家人智淺言拙,傳回之信諸多錯漏混沌,如此才讓我心中不安。
”
正在這時候,台城内響起鼓聲,已是日暮又到夕哭之時。
群臣朝夕入殿拜哭,一直要持續到明日大殓,然後才要各自歸家擺出路祭,等待宗廟立祭。
“稍後夕哭,維周随我同往,我心中仍有諸多疑問,要請維周解惑。
”
不待沈哲子拒絕,西陽王便拉着他行出官署,紅光滿面的樣子似是赴喜宴多過了吊喪。
沈哲子看到,都覺尴尬不已,實在想不明白這家夥對斂财究竟有多熱切的欲望,聚斂那麼多錢财又做什麼?
最後還不是便宜了别人。
西陽王的官署在台城中央,當他們行至宮門前時,後方才有諸多身披素缟的台中官員陸續趕來。
沈哲子側首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舉動方正威嚴、身正目凜的庾亮。
此公身形挺拔,容貌俊美,行在一衆台臣前方,确是引人矚目,威嚴十足。
與之相比,稍稍落後幾分的王導在外貌氣度上則要稍遜幾分,中年略有發福的身材,一團和氣的相貌,望去讓人心生親近好感之念,敬畏之情卻要稍遜。
看到沈哲子與西陽王站在那裡,庾亮眸子凝了一凝,繼而便面無表情的站在宮門一側,仿佛彼此素不相識一般。
反倒是王導,嘴角泛起一絲弱不可察的和善笑意,對沈哲子微微颔首。
由這一點差别,便能看出兩人迥異的性格與做事風格。
沈哲子倒不會因為旁人态度好壞而使立場有所轉移,他知庾亮心中所想,但是對于王導,卻實在有些拿不準此公是何心腸,因而心中對于王導的忌憚之心尤要更重幾分。
随着到來的台臣越來越多,沈哲子便看到站在人群中的庾怿。
庾怿看到沈哲子後,眸中閃過一絲驚喜,悄悄對他打個手勢。
沈哲子也點點頭,予以回應。
看到這一幕,庾亮繃緊的神色略有松緩,趁着宮門徐徐打開之際,行上前來以長輩口吻對沈哲子說道:“你是後進,豈可居于諸公之前,稍後随叔預一同入殿。
”
沈哲子點頭應是,轉首看到西陽王臉色有些尴尬,然而在庾亮面前卻不敢發聲,心中一哂後,便由道旁行下,站在了庾怿身邊。
周遭都是台臣,不好言談太多,庾怿隻是伸出手來輕拍沈哲子的手背,目中欣喜之餘不乏欣慰。
察其神情,确是将沈哲子當做一個出色的至交晚輩來看待。
随着内侍尖利的唱禮聲響起,一行人徐徐行向宮殿,前方庾亮王導已經掩面哭了起來。
随後便是哭聲大作,氣氛便漸有悲怆。
看到道旁舞動的白绫,受這氣氛感染,沈哲子眼眶也漸有紅潤。
他并無時人那種名教覺悟,但深受皇帝賞識恩重又是事實,雖然彼此之間很是疏離,沒有那種熟不拘禮的融洽氣氛,但亦為這英年早逝的雄主而感到悲傷。
大業未竟,半道而猝。
對于同樣心懷天下的沈哲子而言,這一份無奈和蒼涼便感觸更深。
他不知自己最後能否達成夙願,還是也如大行皇帝一般,最終要困于時局之中不得伸展,舉目皆敵,寡人獨傷……
當行入殿中時,哭聲更是大作。
沈哲子身邊的庾怿更是放聲嚎哭,涕淚橫流,幾乎已經站立不穩。
宏大殿堂中,諸多燈火照耀如同白晝。
大殿上方便安置着大行皇帝的屍體,豎躺在殿中,身上披着代表帝王威嚴的章服。
旁邊的屏風後,則是太後率領一衆妃嫔子女在那裡哭靈。
沈哲子擦擦淚眼,想看一眼興男公主怎麼樣了,可是前方人影重重,又有屏風遮擋,實在看不到那裡的情形。
在大行皇帝屍首下方,隻有小皇帝一人而已,顯得孤獨而又茫然。
上次入苑拜見,因為太後訓斥太多,沈哲子并不曾看到小皇帝,今次尚是第一次見。
在興男公主口中,這個既無賴又可厭的小家夥兒這會兒身穿不甚合體的章服,神情木然望下下方嚎哭不已的群臣,略顯虛肥的臉色蒼白如紙,間或幹嚎兩聲,聲音暗啞微弱,顯然已經被折磨得透支嚴重。
在殿中,庾亮、王導等一衆輔政之臣的席位距離小皇帝最近,而庾亮更是緊挨着小皇帝。
大概是察覺到小皇帝敷衍的哭靈态度,悲痛之餘,庾亮心中更有幾分不滿與辜負所托的愧疚,臉色頓時一沉。
小家夥兒神情茫然看了看庾亮,待見到這在他心中積畏甚重的大舅臉色有些不善,心緒頓時一亂,手心更有隐隐作痛的錯覺,便蓦地張嘴大聲嚎哭起來,額頭上青筋畢露:“父皇,父皇……”
沈哲子看到小皇帝的臉因嚎哭而憋得通紅,卻因怯于庾亮而不敢收聲,再看看那躺在殿上已經全無知覺的大行皇帝,心中更覺悲涼。
他突然放大了哭聲,繼而手捂着兇口,蓦地一頭栽出席位去,雙眼緊閉橫躺在地上。
看到這一幕,小皇帝哭聲頓了頓,而後便也捶兇嚎哭,旋即便也直挺挺的仰面躺倒。
“陛下!
”
庾亮眼見此幕,臉色已是劇變,身軀都顫抖起來,蓦地撲向小皇帝,然而旋即便看到小皇帝緊閉的眼皮頻頻顫動,而後才松一口氣,竟如虛脫一般手腳綿軟起不來身。
隻是再看到已被庾怿攙回席中的沈哲子,氣得牙關緊咬咯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