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周圍氣氛有些怪異尴尬,沈牧終究年長幾分,略作思忖便也反應過來,上前一拍沈勁腦門:“我家自有親長并列在堂,這種庭門大喜哪有你這小子置喙掌眼的餘地!
伯母或是偶作戲言,你小子反倒在外宣說為自己避災!
”
“原來你是騙……”
沈雲光長力氣不長腦子,愣貨一個,聽到沈牧這麼說便蓦地瞪大眼,隻是還來不及說什麼,脖頸也被沈牧鉗住按下頭顱!
“還有你這小子也是,我家娘子那是庭門玉生珍寶,縱然時流各家來問詢,也要嚴做篩選、細作甄查,怎麼能倉促論就!
你們兩個家門少劣,也真是欠收拾,稍後我要陳于伯父,一個個都小心自己手足還能完好?
”
沈牧這會兒總算擺出來長兄威嚴,一手抓住一個,擡腿都給踹了出去,算是将這件事稍稍打發過去。
但事情講開了又哪裡那麼容易翻過去,最起碼在場這幾家親友是已經知道了,沈家嫡生小娘子是已經到了親長論配的年紀,至于因此有無想法,那就不得而知。
而沈牧這麼遮掩一番也就是在告訴這些人,這種事還是要家門親長作主,就算這些親友有什麼想法也不要來騷擾他們這些小輩,無謂論親不成而積怨念。
衆人俱都心事在懷,縱然接下來還是歡聲一片,但也難免有幾分尴尬冷場。
謝奕眼見到謝萬轉頭便将這件事抛到了腦後,又是搖晃着那紮眼高冠賣弄起來,更覺家門生此頑劣實在不肖父兄良多。
就算這件事他家希望不大,但也并非全無希望,他家正有适齡待選,保不準今次有機會在大将軍面前表現優異而稍得青睐,結果這謝萬豬一般的心思,真就水過無痕。
所以趁着旁人不注意,謝奕抓住謝萬那高冠将之拎到一旁,擡腳連踹了幾次才低聲訓斥道:“收起你那怪冠!
速去館裡告知六郎今次用心答卷,稍後若是不能登閣受賞,歸家必有老拳加身!
”
謝萬見兄長動了真火,當即也不敢再怠慢,忙不疊向着甲申閣奔跑而去,因為跑得太猛、那數尺高的高冠直接甩在了身後砸在後背上,稍作駐足打算扶正,回頭便見阿兄眼神兇惡幾欲噴火,索性直接扯下來将那高冠揣在懷裡,一颠一颠的繼續奔跑起來。
其他人見狀之後,已是忍不住大笑起來,至于沈牧更是笑得眼淚橫流,他歸洛之後便一直在丢臉,可是這一次謝萬真是一次補足了所有笑料。
能在這個時候離隊而去,不問可知意義何在,眼見謝家兄弟都如此張揚不作遮掩,其他人自然也沒了顧忌,紛紛離隊去訓告自家正在館中考試的子弟。
謝奕這會兒也氣得話都說不出來,臉色羞紅到了極點,明明是一件見微知著的巧妙安排,結果卻因謝萬這個蠢物不知收斂變成人所共見的笑料!
“誰家兒郎沒有少劣之時,無奕還是要看開一些啊!
”
蕭元東本身便沒有适齡兄弟可做圖謀,加上他所出身蘭陵蕭氏仍是單薄,目下唯他一人招搖時局之内,所以對此自然無甚殷望,眼見謝奕那麼羞惱,便行上前來拍着他肩膀大笑安慰道。
“你走開!
”
眼見這損友言為安慰、實則譏笑,謝奕更加羞惱,擺手推開他,繼而便哼哼道:“或是失望一時,來年終有可望,屆時我必盛宴款待你啊!
”
蕭元東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麼,聞言後便大笑起來:“高屋在望,誰人不渴。
你有親就之心,難道我就沒有?
到時能否得中,還不知哪家歡笑呢!
”
其實無論陳郡謝氏,還是蘭陵蕭氏,目下而言門第俱都在微,看起來乏甚競争力。
但謝奕、蕭元東都是久從大将軍的親信,對于大将軍心中所想其實也都稍有觀望體察。
沈氏有大将軍居中在位,前有親長護持,左右兄弟助力,未來顯途不可限量。
這也是時流人家早早便謀算親誼的原因之一,跟那些真正名門望族相比,謝、蕭門戶實在不堪一提。
但他們這些親信卻知大将軍自非俗流,無論是江東的琅琊王氏、又或早前覆滅的弘農楊氏,俱都顯露出大将軍對這類名不副實的高門打壓與裁制,所以越是門第舊譽高标的門戶,反而越不可能成為大将軍屬意之選。
當然,大将軍也不可能完全低就寒伧,否則那便是刻意為難兒輩。
所以未來最有可能得于大将軍所願的,還是他們這些略得門資可誇,又矢志追從大将軍最終得于顯赫的次等門戶。
從這一點而言,謝奕并蕭元東在這件事情上真的是彼此互為勁敵。
沈勁雖然淺識人情,但在看到一衆友人如此表現,也漸漸回味過來,望着沈牧期期艾艾道:“二兄,我是否失言?
可這件事,真是阿母囑我……此事縱要追究,那也是五兄迫我,二兄可要為我作證!
”
沈雲聞言後先是瞪大眼,而後又洩了氣:“罷了,尋常玩笑還可,但這次若真鬧得人情滋擾,親長怪罪,過責我自然與你共承。
難道還要幼弟代我受過……”
“你們兩個蠢物智力何在?
若這件事真要鄭重以論,我與四郎都在此中,伯母都不作叮囑,偏要吩咐你這少劣……”
沈牧聞言後便嗤笑說道,總算是享受到了一點身為兄長在智力上的優越感。
“是啊?
這事為何不托付阿兄?
他觀事料情總穩妥過我……”
聽到沈牧這麼說,沈勁并沈雲俱都疑窦起來,至于沈牧說他在此處都被兩人忽略過去,實在半斤八兩,沒有什麼奇怪的。
“你這小子本就是少劣孟浪,縱然有什麼戲言,那也都是玩笑。
此事囑你,那是允進允退,可真可假。
若真我與四郎出面作論,事情那就定死了,反而乏甚推诿餘地。
”
沈牧大言不慚将自己并堂弟沈哲子同作标榜起來,指出正是因為沈勁不靠譜才将事情托付給他:“且容那些家夥鬧騰,若真無人争搶喧鬧,反顯不出我家娘子珍貴可求。
”
聽到這裡,沈雲并沈勁才暗暗點頭,算是信服了沈牧這一解釋,不過旋即沈雲便皺眉道:“如此說來,琰娘還要居閣日久,不能從速定論?
”
講完後,他便察覺沈勁眼神有些危險,忙不疊側跳一步,幹笑道:“我這麼說可不是厭見我家娘子,畢竟明年還要率軍西進,也少得相見……可是二兄,難道你……”
“休得拿你與我并論!
我視琰娘,那也是我家珠玉璧人,豈可輕逐錯配。
廣陵公晝夜飲憾,我們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同愁似他!
所以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
”
沈牧一副老大姿态,正色說道。
旁邊沈勁等人聞言後便也連連點頭,表示認可,沈雲卻皺眉道:“我家阿妹擇婿,又與我舅子何……阿兄你是在諷我?
”
眼見沈雲總算反應過來,旁邊幾個兄弟一個個也都憋着笑,沈玖等人看看沈牧,又看看一臉羞惱的沈雲,下意識靠近沈牧一步,莫名覺得還是這個二兄觀情做事可靠一些。
中閣實在無聊,沈牧等人才早退行出,在館中遊蕩好一會兒之後,才聽到磬聲響起,這意味着馨士館學子都已經答卷完畢,批閱擇優之後便要被沈大将軍親自召見,受賞而後共同參加禮節。
“館中遊蕩也是無聊,既然伯母叮囑阿鶴此事,咱們兄弟自然也都不能怠慢,就去閣中稍作觀覽吧。
”
沈牧擺擺手,而後身邊一衆幼弟們便追随跟上,這讓站在原地還在生悶氣的沈雲更顯落寞。
擡頭看到沈勁也站在一旁沒有跟上,心中孤獨感頓時蕩然無存,連帶着對沈勁的忿怨都有所削減,上前道:“我就知兄弟之中還有明眼……”
沈勁見他靠近,忙不疊向後退去,一臉警惕道:“你們兩人都是,嘿……”
“劣弟欺人太甚!
”
沈雲聽到那意味深長的嘿聲,更加惱羞成怒,大吼一聲直向沈勁撲去。
其他謝奕等人見沈牧已經行向甲申閣,便也跟随而去。
隻是桓豁站在最後方,步伐卻變得沉重起來,耳邊還傳來身後沈雲并沈勁的呼喝打鬧聲,桓豁心中便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羨慕。
他是真的羨慕沈勁這種無憂無慮、唯奮進取功彰名的處境,也明白沈勁凡事都要拉上他,隻是不想見他負重而行、孤僻自處,這份心意他能領會,但是心情卻很難因此輕松起來。
與一衆同齡人相比,桓豁負擔實在太重,重到他不敢有絲毫懈怠,唯恐稍有洩力便被身上重擔壓得再也站不起來。
剛才謝将軍指使謝萬去做什麼,他心裡也明白,老實說當時也是心頭一熱,要知道他家幼弟也正在閣中答卷啊,而且即便不作自我誇耀,他也知他家幼弟要比謝家的謝石優秀得多。
可是很快心頭熱情便被冷酷現實撲滅,他明白就算自家幼弟再怎麼好,想要得此扶掖也是全無可能。
并不是因為大将軍門第取人,而是因為他家所得照拂早已經被兄長桓溫揮霍一空,再作奢望隻是不知好歹的妄求。
“幼子若是不生此等衰德門戶,今次大概也不會遺珠塵埃……”
心内如此一歎,桓豁擡頭一瞧便見幼弟桓沖已經立在閣外翹首等他:“謝家世兄告我阿兄今日也來館中……”
桓豁展顔一笑,繼而便見桓沖衣衫單薄,當即便皺起眉頭,解下身上氅衣披在他身上,皺眉訓斥道:“你體态都要英挺過于阿兄,天寒加衣難道還要旁人提醒!
不知自愛,何人又會顧你!
”
被三兄如稚童一般訓斥,桓沖隻是赧顔垂首,不敢告訴阿兄此前送來的冬衣早被四兄索去典賣花銷了。